“你以后会明白的。”
你开动了拖拉机。这二百五十马力的驯服的钢铁巨shòu,颤动了一下,仿佛迫不及待地冲向了你的土地。
是的,我的土地。这不是诗句,也不是歌词。你想。从东长安街至西长安街,那么长,那么宽。它是我的帆。我的黑色帆。
这不是诗句,也不是歌词。这是你的现实。使你感到严峻又使你感到自豪的现实。
你的帆是你的命运。使你充满着希望也同样充满了忧郁的命运。
在这个夜晚,我的帆是黑色的。在明年的秋季,我的帆将变成金huáng色的。你继续想。
如果你有勇气爱,就把你的爱升到我的帆上吧。你心中默默地这样对她说。
铧犁在你的土地上,耕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它是你的命运之舟的桅杆。
“将来,我要走遍全中国,也许还要走遍全世界,去寻找。”
“寻找什么?”
“寻找最出色的整容师。”
“将来,哪一年呢?”
“三年五年之后,也许,时间再长些。”
“那需要很多很多经费呀!”
“经费会有的。”
“还需要很多很多手术费呢!”
“手术费也会有的。”
“那……你带我一起去吗?……”
“只要你愿意。”
“之后,你想回北京一次吗?”
“一定回北京一次。”
“我还没亲眼看见过天安门呢?”
“你会亲眼看到的。”
……
二百五十马力的拖拉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在这片刚刚烧过荒的处女地上,用铧犁深耕出你的帆……
椅垫
“婷婷!”
“……”
“婷婷!”
“哎?”
“我嘱咐你的事儿办了?”
舒舒服服地蜷在里屋柔软的双人沙发上看《大卫·科波菲尔》的婷婷,正为小科波菲尔的命运不平和担忧,听到哥哥两次叫她,改变了一下姿势,很不乐意地但又不得不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移开,仰起下颏,微微眯着那双长睫毛的好看的眼睛,想了想,大声问:“什么事儿呀?”
“你真行!到底给忘到八百年后去了!”哥哥在外屋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婷婷又朝电视中小科波菲尔那哀怜愁苦的面容投去充满同情的一瞥,便向外走去。
哥哥亚文正在对着三开门的捷克式大衣柜的镜子试穿一件崭新的西服上装。他一会儿扣上衣扣,一会儿解开衣扣,一会儿抻抻袖子,一会儿压压两肩。看来这件在外宾服装店用厚礼请高手裁缝做的西服上装他不甚满意。
“你哪儿去?”哥哥问。
婷婷转过身:“到胖妈那去呗!”
哥哥从chuáng底下拖出一只旧皮箱,打开来,拿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绒女式偏襟上衣,递给婷婷:“把这件衣服给胖妈捎去吧!既是叫她来参加婚礼嘛,总要穿得稍微体面点儿,是不?”
“这,这是妈的衣服,留着是个念物,怎么好就送人呢?你想给胖妈件衣服,就买件新的!”婷婷没伸手接那件衣服。
“妈的衣服,放着也是放着,值得作念物的东西,家里多着呢!再说,胖妈也不是外人,妈的衣服也是穿得的。”哥哥说着,把那件衣服硬塞到婷婷的手里。
话儿虽可以这么说得,理儿也固然可以这么去论当,但哥哥心里是另有小九九的:既要顾面子,又舍不得花钱。哥哥在这方面的心眼可jīng明着呢!
这位二十一岁的美术学院二年级的学生,未来的女油画家(她对此是异常自信的),对那个被她称作“胖妈”的女人从记事起就充满了情同母女的爱,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植根在心灵深处的超过母女骨血关系的爱。
“胖妈”姓潘,老家在江苏苏北。她曾给市委贺副书记家当过保姆兼佣人。贺副书记患了肝癌,她日日夜夜侍候在贺副书记身旁。一天,严家兄妹的父亲,工业局局长严志鹏驱车前往医院探视自己战争年代的老上级贺副书记。贺副书记拉住严局长的手,目光瞅定站在病chuáng前的“潘阿姨”,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一番临终嘱托来:“老严,我一辈子没求过人,我现在要求你一件事……只……一件事。她,在家乡……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不能,一蹬腿……一闭……眼睛……就撇下她不……不管了……她为我们家的……大人孩子操劳了……十……几年啊……你、你、你……”
这位颇受人尊敬的市委副书记,想要挣扎着欠起身,却只剩了把头稍微从病枕上抬了一下的余力。
严局长当时并没有立刻悟透老上级死前向他嘱托的到底是件什么事,直至后来听说“潘阿姨”被贺家楼辞退了,无处栖身,夜宿火车站的时候,才恍然领悟了。他亲自坐小车去到火车站,在候车室的硬邦邦的长椅上,从下午一直坐到深夜,吸掉了整整一盒香烟,终于把“潘阿姨”寻见了,用小车径直接到家里。
严局长说:“从此我这个家就是你的家!我们全家人都是你的亲人!我和孩子妈工作都挺忙,你就当我们家的内务大臣兼财政大臣吧!每个月我两口子开了薪都放在抽屉里!”说罢,就从腰链上摘下钥匙,拉起那女人的一只手,“啪”地拍放在她手心里。那郑重其事的神色,像把局长大印托付了,也像和她三击掌。
局长老伴瞅着她,笑盈盈地说:“既然是一家人了,别见外才好!”又亲亲近近地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推到她面前,命令:“叫潘妈妈!”
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哥哥亚文惧生,低垂着头,呐呐地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潘妈妈。”赶紧就躲开到一边去,从旁研究地打量这个突然增添的家庭成员。
比哥哥小四岁的妹妹婷婷,打从被紧裹在尿布里的时候就是个“自来熟”,不论生人熟面的,任谁抱都中,任谁逗都笑。她大大方方地叫了声“胖妈妈!”嗓门比哥哥脆亮多了,舌头也比哥哥长一大截,引得爸妈哈哈大笑。她叫完并不走开,也不理爸妈的笑,而往那此时此刻被感动得心里好生不是滋味的女人眼前贴凑,期待着受到一番喜爱的模样。
那女人就弯下腰去,张开双臂,一下子把那小姑娘紧搂住,脸儿贴上了脸儿。
那女人无声地淌出眼泪来。
“胖妈哭了!胖妈哭了!丢!丢!丢!”小婷婷对大人们表现出来的弱点是那么不留情面。
严局长老两口对视一眼,一个朝左边扭过脸,一个朝右边转过身。
局长像被鱼刺卡住了嗓子,咳了几声。
她就这么样由贺家楼来到了严家院。
她就这么样由勤勤劳劳的佣人变成了忠忠实实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