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渐渐安静了。
他们看得出神入化。
他们仿佛确实在看一部从未看过的,早就希望看到的中国影片。
那么一种令人难以置信难以描绘的满足状态。
最佳放映效果。
我敢跟任何一个人打赌——绝没有哪一位苏联放映员,在放映这部苏联人都已看过的,五十年代的苏联影片时,会取得像我一样的成功。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因此而得意。心里确实有点暗暗得意了。
我的观众们——习惯说法——又骚乱了几次。跺脚,chuī口哨,发出嘘声,因为断了几次片。不是我故意弄断的,我说过,它在我们那边已经快被放烂了。
少尉走到放映机旁一次,通过女翻译问我是否放映机有什么问题?需要他替我做些什么不?
我开始产生了一种连自己也莫明其妙的责任心,再就没断过片。
伟大的,不朽的《列宁在十月》。
真够遗憾的,我不能接着放《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在一九一九》。如果这两部片子就在放映机旁,我指的当然是被我们译过道白的 ,我肯定接着放……
影片结束时,他们鼓起掌来。
我竟有些激动。
我首次在我们的连队放映这部影片,结束时,我们的观众也鼓掌。
我内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我想,我可能是放映史上的第一个为苏联人民和苏联士兵放映《列宁在十月》的中国放映员吧?感激我们的出色的配音演员们,如果我有特权,我一定同时为他们颁发两枚奖章,一枚中国的艺术家奖章和一枚苏联的艺术家奖章,都应该是金质的。
我的观众——我再次qiáng调,习惯说法——苏联士兵们,苏联老百姓们,并未马上离散。他们都从自己的座位站起,转过身来望着我。站立在过道的人们,竟拥至放映机前来了。我忽然觉得从他们之间寻找到了一种与我共通的情感——一种我每次放映这部影片时内心里都会产生的情感,那就是对伟大的列宁的热爱,对伟大的十月革命的历史崇敬。从当时那种极特殊的氛围中,我感受到了一个事实,列宁在他们心目中,不惟是一位领袖,而且是一个富有人情味的人。
女翻译悄悄对我说:“他们希望你对他们讲点什么……”
我惶惑了。
我不知道我应该对他们讲些什么,不应该对他们讲些什么。
他们静静地期待着。
我憋了半天,才大声讲出一句话:“尼古拉大门也要打开吗?……”
这是影片中的一句道白。卫队长说的。我说时,没有忘记同时作出卫队长那个绝妙的手势。
他们满意地笑起来。
一个就站在我对面的苏联少女,指指我的胸——我胸前挂着一枚胸章。那是当年我们的军队里无论官兵人人都有的胸章——写着“为人民服务”的长方形下缀着金光四she的五角星。
我以为她要仔细看看,就摘下来递给了她。没想到她却以为我是送给了她,一接到手,就高兴地挤出人墙跑了……
我被带出了他们的乡村俱乐部。带我的不再是士兵,而是那个女翻译。也没有被带回他们的禁闭室,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房间里摆着一桌足够三个人吃的饭菜,还有一瓶酒,一包烟。
没有他们的什么人陪我吃,这使我吃得更大方。不能白给他们放一场电影啊。
我没动那瓶酒。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一口酒了。
……
当天晚上,小吉普车送我到了边境线。
我请求他们,不要将我移jiāo到我们的边防哨所或边防站。
我骑着那匹呆头呆脑的马,带着《列宁在十月》,在黑夜的掩护下,又神秘地回到了我们这边。
我当时真羡慕那匹呆头呆脑的马,它往返坦然,不会受任何怀疑,也不必向任何人jiāo待什么。
我远离边境线后,勒住马,回望冰封的黑龙江,心中暗暗说:“弗拉基米尔·依里奇·列宁,感激你。你的名字,使我这次非礼节性的‘访问’,受到了颇有人情味的接待……”
回到团里,我说我迷了路,冻坏了,被一个猎人背回家中……
不久,因“工作需要”,我被调到一个离边境地区极远的连队当小卖部售货员……
鹿心血
1972年冬,按照上级命令,我们在乌苏里江边增加了一个哨所。守卫它的,是我们连的六名知识青年——我是其中的一个。
哨所并不隐蔽,用一破两半的圆木构造。我们的任务是——巡逻十里长的一段江面。
连队隔半月给我们送一次面粉和蔬菜。北大荒冬季只能吃到白菜、萝卜、土豆——“老三样”。不但战士要吃,gān部也要吃。哪一级都要吃。吃了就要唱:“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
难得吃顿肉。我们不像孔夫子那么娇气,三个月不知肉味就牢骚满腹。
我们都巴望哪天能捉一个特务。
却没捉到过。
捉到过一个形迹可疑者,一个“二毛子”。我们大大地兴奋了一次,轮番对他进行审讯。结果非常遗憾,他不是特务,是九连的马车老板,到江边来下套子套野兔。这令我们也大大地沮丧了一次,没收了他的兔套。兴奋是一种情绪付出,不能白白兴奋一次。
江边地带很荒凉,生长着灌木丛和杂草,野兔出没其间。捉不到特务,我们就转移愿望,套野兔。总得有个愿望才行。什么愿望都没有时,烟钱的开销就太大了。
却没获得过一根兔子毛。套住的野兔被狗叼走了,雪地上清清楚楚留下的踪迹告诉我们,狗跑过江面,消失在彼岸的土堤后。土堤后是一个村庄,可以望见各式各样的屋顶。这一带江面不宽,早晨甚至可以听到他们那个村庄的jī啼。毫无疑问,这条“qiáng盗狗”准是苏联人的,它竟可恶地连我们的兔套也一块叼走了。
我们恨透了这条狗,发誓逮住它,惩罚它,不弄死它,也要弄它个半死。我们设诱饵,埋“子母套”。
一天傍晚,我们听到了狗叫声。当时大家闷坐火炉四周,正无事可做,无话可聊。狗叫声在我们内心引发了一种近乎亢奋的激动,同时跳起来,好像哨所里着火了似的,争先恐后冲到外面。
我们循着狗叫声跑到一片灌木丛那里,包围观看被套住的狗,大为开心。那狗比我们想像的要小,也不如我们想像的那么凶猛。长腰身,长腿,垂耳。深栗色的毛,闪耀着旱獭般的光泽。狗脸很灵秀,很可爱,一条漂亮的纯种苏联猎狗。钢丝套子勒在它后胯上。由于它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挣扎,已使套口收得很紧很紧,勒入皮肉,仿佛就要将它的腰勒断了。这狗的充满痛苦的眼睛里,流露出人类的悲哀而绝望的目光,恐惧地瞧着我们。它不断啮牙,发出阵阵低鸣。但那低鸣绝不意味着进攻的企图,是防范的本能。它太痛苦了,不久便连防范的本能也丧失,一动不动地蜷伏在雪窝中,不再啮牙,也不再发出低鸣。它浑身颤抖。不知是由于痛苦,还是由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