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这么漂亮的一条猎狗这么一种可怜的样子,我们都有点暗发慈悲了。它毕竟是狗,不是láng。它不过叼走了我们套住的野兔,没咬伤我们的哪一个伙伴。如果它是一条中国狗,不是猎狗,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狗,我们都会立刻放掉它的。我们都暗暗地,深深地为它不是一条中国狗而遗憾。苏联狗,这一点似乎使问题的性质很不同了。一种古怪的心理,使我们这几个很喜爱狗的中国小伙子,对这条苏联狗压制下了我们天性中的善良和怜悯。
一个伙伴踢了它一脚,恨恨地说:“我们走,让它在这儿受罪吧。它不被勒死,也会被冻死,或者夜里被láng活活吃掉。”
另一个伙伴反对:“让láng吃掉?那未免太可惜了。弄回哨所去,宰了,够我们吃几天狗肉的。”
第三个伙伴立刻表示赞同:“对,狗皮归我了,寄回上海,给我父亲做件皮坎肩,纯种苏联猎狗皮坎肩,不够时髦,也他妈的算稀罕了。”
我们虽然都喜爱狗,但对吃狗肉还是很向往的。连里的老职工请我们吃过狗肉。这种口福给我们留下了深刻记忆。在长久不知肉味的情况下,对吃狗肉的向往就会超过对狗的喜爱。谁叫它叼走我们套的野兔,使我们的肠胃受到亏损呢?谁叫它自己又被套住了呢?谁叫它偏偏是一条苏联狗呢?肠胃的亏损是很实际的亏损,我们有权补回来。它不仁,我们也就不义了,一报还一报,我们都认为吃掉它不算多么缺德。
“好,听大家的。”班长终于发话。
于是我们就将它拖回哨所。
一到哨所,马上分工:有人劈柴添火,有人化冰烧水,有人磨刀准备开膛剖肚,有人拌油盐酱醋调作料,有人剥蒜。
那会儿完全黑了下来,已看不清江对面的景物。土堤后的夜空时时空烁着细小的火星,那是晚炊的烟霭。烧木柴,烟囱里冒出的那烟都会夹带着那种细小的火星。天越黑火星越显眼,怪神秘怪好看的,使我们想起了小时候过年玩的“滴嗒花”。淡淡的木脂油味飘过江来。那种细小的火星和木脂油味,常常引诱我们想偷越江界,登上土堤,看看堤后的苏联村庄。
狗在哨所外,也许快勒死了,也许快冻僵了,也许预感到了无法逃脱的可悲下场,一声不叫,仿佛期待着我们结果它的生命。
水烧开了。磨刀的伙伴满意地用手指试刀锋。
忽然,我们听到江对岸有人呼唤。
先是一阵老头的沙哑的呼唤声。
接着,是一阵老妪的气急的呼唤声。
“娜嘉……”
“娜嘉……”
“娜嘉……”
老头和老妪齐声呼唤。
在这黑沉沉的宁静夜晚,隔江传来的呼唤声听得异常真切,因为真切,呼唤声中的焦急和不安,使我们不难领略。
班长在团部俄语培训班受过培训。于是我们就问他,呼唤的是什么意思?
班长回答:“娜嘉,这是苏联女孩名,他们在呼唤孩子。”他们呼唤孩子,与我们毫不相gān。持刀的伙伴向我摆了一下头,我就欲走到外面去,将那条半死不活的狗拖进哨所。
它却突然叫了起来。呵,我从未听到过任何一条狗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发出那么悲哀的叫声。那简直就不是一条狗在叫,而是一个身陷绝境的人在回应对自己的呼唤。我至今一回想起这件事,这条苏联猎狗当时那种悲哀的叫声,犹在耳畔。我是难以将这一种狗的哀叫声用文字描绘出来的。那是文字无法描绘的。狗最具有人的灵性和人的情感。在某种情况下,比如在彻底绝望的生死关头,人会发出像shòu一样的嚎叫,狗会发出像人一样的声音。无论前者抑或后者,都是震颤人心的。那条苏联猎狗的叫声,是太像太像一个就要被杀害了的孩子听到父母呼唤后的哭喊了。
那声音几乎使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跳都为之屏止了。
在这狗的一阵悲哀的叫声过后,江对岸苏联老头和老妪的呼唤声更接近我们了。显然他们循着狗叫声,沿江对岸的土堤一面继续呼唤一面奔跑过来了。听呼唤声他们是站在正对我们哨所的地方。在他们和我们之间,隔着冰封的乌苏里江。人的呼唤声和狗的应叫声,震颤着比冰封的江面要宽阔几倍、十几倍、几十倍的夜空。也许一阵枪声都不足以对我们,不足以对边境地带的这个无月无星、黑雾沉沉的夜晚产生如此qiáng烈的震撼力。
我们都一动不动,呆呆地倾听着。
班长首先走到了哨所外面,我们也一个个走到了哨所外面。
连风也没有一丝。一个一切都仿佛静止了的夜晚。一个极其寒冷的夜晚。静止的一切使人感到犹如被寒冷冻住了。声音是不可能被冻住的。冻不住的声音,人的呼唤声和狗的回应声,以一种穿透这犹如被冻住了的黑沉沉的夜晚和犹如被冻住了的大自然中的一切的力量,震撼着我们的心。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冰封的江面是锡铂色的,能见度达不到十米之外。我们虽然看不见那站立在对面土堤上的一对苏联老人,但我们确信,他们也许比我们想像的还要衰老,甚至可能是两个老态龙钟、步履艰难、形将就木的人。只有老到这种程度的人,才会发出那么竭尽全力、苍凉凄楚、每个字的音调都颤抖着的呼唤声。
“娜嘉……”
“娜嘉……”
我们不必问班长就早已明白了,他们是在呼唤这条狗。
“不他妈的发慈悲!”一个伙伴将哀叫着的狗拖进了哨所。这是一句气冲冲的话。人在极想却又很难硬起心肠的时候,往往会说出类似的话。实际上是对自己发泄的气恼。
我们又都跟着走进哨所。
持刀的伙伴,将刀朝地上狠狠一掼,走到他的铺位,仰躺下去了。
刀子深深扎入义气松的锯平面面。
班长沉默着。
“我声明啊,我不要狗皮了……”那个来自大上海的伙伴喃喃地说,蹲到炉前去了,拨出一块炭火吸烟。
沸水冒出雾般的蒸汽。
哨所小小的房间,充满蒜汁的辣味。
班长拔下刀,盯着那狗。它一被拖入哨所,就不叫了,它也瞧着班长。它眼角挂着泪。是的,它眼角挂着泪。它无声地哭了。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狗是会怎样默默地哭的。谁如果不相信狗在悲哀时会哭会流泪,谁就缺少人性。
狗的主人也哭了。他们的呼唤声告诉我们,他们是哭了。他们是边哭着边呼唤。
班长朝狗弯下身去。
“班长……”我一把抓住了班长那只拿刀的手腕子,用目光苦苦向班长哀求。
班长用另一只手扳开我的手,轻轻推开了我。他并非想杀狗,是用刀去割钢丝套。好一会儿,才将钢丝套弄断。刀锋变成了锯齿。
狗慢慢站了起来。由于我们放了它,它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发生了转机,不像先前那么惧怕我们了。它那双狗眼有点疑惑地望着我们,本能的戒心使它不敢移动地方。它仿佛在暗暗揣度,我们对它发的慈悲,究竟是应该信任的善意,还是不应该信任的人的狡猾或计谋。它被套伤得很重,后胯毛脱皮绽,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