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拍拍它的头,说:“‘娜嘉’,全靠你了。”
它仿佛听懂了班长的话,勇敢地跃入冰冷的江中,朝对岸游去。
隔夜间,江水又明显上涨了。江面比昨天更宽阔了,江流比昨天更湍急了。“娜嘉”被湍急的江流冲得沉浮而下。我们在岸下不眨眼地盯着它,追随着它奔跑。
班长边跑边喊:“‘娜嘉’,前进啊。‘娜嘉’,前进啊……”
快到江心时,我们都看得出来,它再也游不动了。当一块大冰排靠近它时,它的两只前爪攀住了冰排,但下半截身子还在江水中,就那么随冰排漂去。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另一块更加巨大的冰排,与那块冰排相撞在一起,将“娜嘉”钳在两块冰排之间。
我们连它的叫声都没有听到,只见它那两条攀在冰排上的前腿,猝然失去了支撑力。它那深栗色的半截躯体,瘫在银色的冰排上。
“娜嘉……”
“娜嘉……”
“娜……嘉……”
我们呼喊着,目光追随着那两块冰排,沿江岸拼命奔跑。
江面愈来愈宽阔……
江面愈来愈湍急……
两块冰排钳着“娜嘉”,急速驶向地平线,驰向乌苏里遥远的,遥远的尽头,宛如两块巨大的璞玉衔着一颗微小的玛瑙。
班长低声说:“‘娜嘉’,它完了……”
我们都默默地哭了。
冰排,冰排,千百块冰排,各种形状的冰排,被黎明的朝辉涂上赭色釉彩的冰排,连接不断的冰排,从我们眼前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漂过,漂过……奔涌而去……
在我见过的所有狗中,它是一条最具有人性的狗。它叫“娜嘉”,一个好听的苏联女孩的名字,中文意思是——“希望”……
边境村纪实
我既然决定不告诉你们它的名字,也就同时决定不告诉你们他的名字。你们不妨这样认为:他和它——那个黑龙江边的村庄,完全是我臆想出来的。某些善于讲故事的人,总希望别人把故事当成真事,而我却希望,你们把我讲的当成一个故事,当成一个故事吧,我希望这样,真的……
那一年我十七岁,是个AB血型的姑娘。这种血型的姑娘,一般都不太明白如何才会讨人喜欢。遗憾得很,我属“一般”之列。幸亏长得还算清丽文秀,使我内心常保持着一种潜存的自慰。我企图逃避“上山下乡”运动,最终乖乖“就范”,怀着对现实的幼稚的挑战,与几个男女同学来到那个紧靠黑龙江边的村庄插队落户。到时天已完全黑了,从远处望见一片橘huáng的灯光,以为它很大,马车进村后才知道,半数灯光闪耀在江那边儿。
这村庄百余户,多是渔民,也种地,地很少,家家户户都有柳条编的小院,院里都竖着高高的笔直的桦木杆,晒鱼的。这一边境地域七八个村庄,有的和这个村庄一样,就在江边,有的离江边稍远,远也远不到哪去,至多半里。它是这七八个村庄的中心村。江对岸也有七八个村庄。他们的村庄和我们的村庄相对座落。黑龙江仿佛是一条巨大的鳗鱼,他们的和我们的村庄,仿佛是它对衬生长的鳍翼。白天,冰封的黑龙江像一道银漆线,将我们的和他们的村庄划分开。夜晚远望,一片片橘huáng的灯光,将他们的和我们的村庄连接起来。我们这些村庄里没电,他们那些村庄里也没电。各种油液灯的橘huáng色的光,使我们的和他们的村庄同样保持了一种如隔世纪的古老而神秘的色彩。那一带江面不宽,站在江边,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们村庄里的jī鸣狗叫,人喊马嘶。我们这个村里的人告诉我们,妇女奶孩子的工夫,足够从我们的村庄到他们的村庄走两个来回。当然,是过去。过去两个村庄里的人常来常往,互相请求人力物力帮助,或者jiāo换彼此缺少的东西。
使我们感到惊异的是,我们村和他们村的小学校、卫生所,都一字排开建在江边,都是红砖结构,外观一模一样。它们是过去年代的产物。两村学校和卫生所用掉的几十万块砖,是我们的人在我们的砖窑里烧出来的,也都是我们的人一砖一瓦建盖的。他们送给我们两条机动渔船表示酬谢。这段友好时期的历史,是我们与村人们闲谈时了解到的。了解到这段历史,对我们这几个插队知识青年来说,并没什么特殊的意义。与当地的人们相比,我们更尊重现实。现实是——距离我们和他们双方的卫生所五百余米处,隔江对峙着他们和我们的哨所。他们的哨所刷成深绿色,我们的哨所也刷成深绿色。驻守他们哨所的,是正规边防军,驻守我们哨所的,是基gān民兵。两个哨所,与双方的卫生所和小学校相向并列江边,意味着历史严峻的延续。我们面对着历史,也面对着现实。当人们面对现实,历史有时就变得暗淡无光了。他们送给我们的那两条机动渔船,一条,已经破损得不能下水了;另一条几经维修,开江后还准备用来捕鱼。其实它已很少保留原部件,船体的五分之四由新木料替换了,连外形也分明有所改变,甚至可以说,它完全是另一条船了。但旧的苏造马达却没被沉入江底,废物利用,放在小学校操场上,成了孩子们喜爱鼓捣着玩的东西。
“瞧,这就是他们那边当年送给我们的船。”不少村人提起当年事,都免不了带领我们去看一遭那条船,如同向我们展示一件本村的文物。他们还会以qiáng调的口吻对我们说:“它原先就是白色的。”好像认为它原先是白色的,便应该永远是白色的。我们只是看看、听听而已。对它原先是什么颜色的,今后是否会被永远保持原先的颜色,半点都不感兴趣。倒是他们那种古怪的心理,使我们非常诧异。他们不厌其烦地维修的是一条船,也是在缅怀一段沉淀在他们记忆中的历史,一段恍如昨日的历史。他们分明是在固执地、含蓄地向我们,也向现实申述着什么。而我们,面对什么样的现实,便适应什么样的现实。也许因为他们居住在黑龙江边上的原故?也许还因为他们想到,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将居住在黑龙江边上?我们毕竟和过去的历史没发生过任何牵连。
我们这个村卫生所原先的医生姓王,在我们到来之前,被调走了,因为他是个劳改摘帽的“右派”分子。接任的医生姓姚,我们到村里时,他已为本村接生过两个孩子了。
他毕业于哈尔滨医科大学,是学眼科的。我母亲也是医生。我常听母亲说:“金眼科,银内科,叽哩哇啦小儿科。”可见眼科医生很有身价,据说他毕业时,本可以分配到哈尔滨市立医院的,因为他成分好,文化大革命中是个“散兵游勇”,没卷入到这个团那个队的派系斗争的漩涡之中,他却不识时务,主动要求分配到了这种没人心甘情愿来的、医疗水平极落后的地方。这足以证明他有点迂腐。也许是“大智若愚”吧?为了捞取什么政治资本?我们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