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梁晓声_梁晓声【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白天,我们在江边巡逻时,常常不由自主地站下,向江对面呆望,幻想着“娜嘉”突然出现在对面的土堤上,越过江面,奔向我们。

  夜晚,哨所外一有什么动静,我们就会以为是“娜嘉”来了。班长好几次光着脚跳到地上,急急忙忙打开门。门外却只刮进寒风。

  我们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娜嘉”毕竟是一条苏联狗。我们毕竟不是它的真正主人。一旦悟出了这个简单的道理,我们便不再谈论它。我们不再谈论它,却并不意味着我们根本不再想它。

  乌苏里开化了。

  我们担负着巡逻任务的这段江面,变得比冰封时宽阔多了。江水天天上涨,对面的土堤矮了。江面时刻漂浮着巨大的冰排。冰排重叠堆砌,在江中形成一座座小冰山。它会猝然崩溃,带着毁灭性的冲击力,被湍急的江流疾推而去。

  一天傍晚,我和班长巡逻完,并肩往哨所走。这季节,chūn天虽然到了,乌苏里虽然开化了,但气候并未明显转暖。大地上的雪,白天溶化,夜晚冻结。江边罩着一层滑溜溜的冰壳。一脚踩下,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风,还是挺硬挺刺骨的。我们都穿着大衣。乌苏里江在落日的余晖和晚霞的辐she下,托着千百块冰排,汹涌向前。江波闪耀着金色的粼光,冰排镀着赭红的釉彩。那情景十分壮丽,仿佛一股势不可挡的岩浆流,将地切为两半。冰排互相撞击,发出阵阵奇特的骤响。

  班长发现了什么,指着前面说:“你看!”

  江边伏着一个人。

  我们跑过去才看出,不是人,是狗。是“娜嘉”!它肯定勉qiáng挣扎着才游上岸,一上岸,便丝毫力气也没有了。它几乎和江边的冰冻在一起。它的湿毛皮成了冰铠甲。我和班长用枪托将它四周的冰层捣碎,才抱起了它。我脱下大衣裹住它那半僵的身躯,朝哨所猛跑。

  一闯进哨所,我就将“娜嘉”放在火炉旁,让它卧在大衣上。

  班长立刻往炉子里添木柴。炉子一会儿就烧红了。“娜嘉”的冰铠甲溶化了,流淌下来的水弄湿了我的大衣。另一个伙伴用他的大衣替下了我的大衣,为使“娜嘉”更暖和些。它在瑟瑟发抖。

  班长用自己的枕巾擦它湿漉漉的毛时,才发现它身上绑着一个小皮袋。班长解下皮袋,倒出里面的东西——全是银器:银手镯,银酒盅,银烟盒,银烛台,共十余件,还有一封信。小口袋是皮的,防水,信没湿。

  班长立刻将这封信译给我们听:“娜嘉”两个月前被军犬咬伤,它总算活过来了,我的老伴却又病倒了。我恳求你们收下这些在你们看来也许分文不值的银器,让“娜嘉”带回一点鹿心血。我知道你们那边有养鹿场。鹿心血能治好我老伴的心脏病。不要使一个老年人恳求落空……

  “娜嘉”那张漂亮的脸毁了,好像被撕碎了又拼缝起来的玩具狗的脸,变得那么丑陋。它还失去了一只耳朵。身上,也有几处脱毛的伤痕。

  班长说:“银器我们绝不能收留,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弄到鹿心血……”

  我们一时都被难住了。养鹿场离我们这儿很远,鹿心血又很珍贵,绝不是什么人以什么理由都能从养鹿场买到它的。

  班长问:“谁在养鹿场有熟人?”

  伙伴们都没吭声。我相信他们是诚实的。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有一个熟人,不过……”

  班长打断我的话:“现在别谈什么‘不过’了!”说着,脱下自己的大衣抛给我,“马上动身到鹿场去,一弄到手就赶回来。”

  这就是说,这个夜晚,我要孤单单在荒野上来回走五十余里。

  大家都默默瞧着我。

  我一句话也没再说,一边穿大衣,一边往外走……

  我在养鹿场的那个熟人,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我们的关系并不友好,甚至可说很僵。他曾借我的一块“瑞士”表戴过,未还,说丢了,可别人告诉我,没丢,因此我要他非赔我不可。他却说我的表是旧的,只赔半价。我那块表分明是新的,刚买不久便被他借去戴了。我们闹翻了脸……

  我来到鹿场时鹿场早已chuī过熄灯号,一片黑暗。

  我擂开了宿舍门,请开门的人替我叫醒王佳宾。果不出我所料,他根本不愿见我。我毫无办法,在外面一声声高喊他的名字。喊了半天,他才出来,披着大衣,提着裤子,气汹汹地说:“不就是一块表吗?地主bī债,也不会在深更半夜。”嘴里还骂骂咧咧。

  我紧紧抓住他的一只大衣袖,生怕他再退回宿舍不出来,低声下气地说:“老同学,我并不是为了那块表才深更半夜来找你啊。”

  他怀疑地看了我一会儿,问:“那你为什么事来找我?”我说:“求求你,无论如何帮我搞点鹿心血。”

  他说:“鹿心血?又不是鹿粪,鹿场遍地都是。我搞不到。”

  “你一定有办法搞到,求求你啦……”听他回绝得那么gān脆,我急了,用双手抓住他胳膊不放。

  他说:“就算我能搞到吧,可我为什么非帮你的忙呢?”

  我说:“只要你能搞到,那块表我不让你赔了,一分钱也不让你赔,从此我再也不对你提一个‘表’字。”

  他犹豫着。

  我又说:“帮我这次忙吧,我今后一定报答你。我妈妈的心脏病很严重,你不能对我太冷酷无情啊。”我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谎话,自己都被自己的谎话所感动了。

  他终于答道:“好吧,算你走运,我前几天刚弄到一点,是为别人买的。看在老同学的份上,给你。”

  我喜出望外,一下子搂抱住了他。

  他推开我,退进宿舍,片刻出来,jiāo给我一个信封——鹿心血装在里面。

  我解开大衣扣,将鹿心血揣进棉衣兜,转身就走。

  他叫住我:“那表,真的没丢。我不过,是想考验考验你……看你对我的jiāo情怎么样……”

  我说:“没丢,表也归你了。”大步奔跑起来……

  我一身热气,满头大汗回到了哨所。一进哨所,就掏出信封,高举着说:“同志们,让我们喊一声‘乌拉’吧!”

  谁也没睡,都在等我回来。伙伴们顿时把我围住了,只有“娜嘉”似乎睡了,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炉旁。

  黎明时分,我们将鹿心血放在银烟盒里,将银烟盒与其他银器都装入小皮口袋,将小皮口袋绑在“娜嘉”身上。“娜嘉”,它冻病了。我们舍不得让它在冰冷的江水中再游一次,但谁也不能代替它。乌苏里,这条古老的江,无论在冰封时还是在开化时,总有一条看不见的,但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界线,将它划分开。对两岸的人们来说,逾越这道界线,甚至是比生死还要严峻的。

  我们轮番将“娜嘉”抱到了江边。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8/53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