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吧。”勒诺瓦说,接着微微一笑:“革命解放联合会的成员都还活着呢,只要您一声令下,就可把他们召集过来。”
“我没有心思下这个令。”罗贝尔说,“在集中营事件之前,我都不同意与共产党人联合,用不着现在投入他们的怀抱。”
“集中营。可是,您不是拒绝参加那种蛊惑人心的宣传嘛。”
“我拒绝谈集中营的事,但并不是拒绝相信集中营的存在。”罗贝尔说,“首先,什么时候都应该考虑最糟糕的结局,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
勒诺瓦眉头一皱:“必须善于考虑最坏的结果,而不被其吓倒,这我同意。”他说,“但是,随您怎么责怪共产党人,这总不该妨碍您与他们共同行动吧。”
“不行,”罗贝尔重复道,“政治和我,已经完蛋了,我得回到自己的小窝去。”
我完全清楚革命解放联合会已经不复存在,罗贝尔也没有任何新的打算,可听他宣告他要彻底回到自己的小窝去,我心里不由得一惊。勒诺瓦一走,我便问道:
“您真的永远不搞政治了?”
罗贝尔微微一笑:“我倒觉得是政治和我了结了。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我肯定,如果您寻找,定能找到办法的。”我说。
“不。”他说,“我已经开始坚信一点:如今少数派再也没有任何机遇了。”他耸了耸肩:“我既不愿与共产党人共事,也不愿反对他们。怎么样?”
“噢,那就潜心搞文学吧。”我快活地说。
“对。”罗贝尔毫无热情地说。
“您尽可在《警觉》上写文章。”
“我需要时一定写。可写什么都无足轻重。勒诺瓦言之有理,亨利的文章对选举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勒诺瓦好像以为亨利会对此感到遗憾似的。”我说,“这是很冤枉人的,据您自己对我说的,亨利并不希望产生那种结果。”
“我不知道他的愿望。”罗贝尔声调傲慢地说,“可我也不肯定他自己心里清楚。”
“反正,”我急忙说,“您承认《希望报》没有投入反共派一边。”
“至今还没有。”罗贝尔说,“以后嘛,还要等着瞧。”
一想到罗贝尔和亨利为一件不甚了了的事情闹翻了,我心里真感到气恼。他们不可能再重归于好,可显而易见,罗贝尔深感孤独。这可不是一个欢快的冬天。我从刘易斯那儿收到的信是欢跃的,可它们并不给我以慰藉。芝加哥下了雪,人们在湖上滑冰,刘易斯一连好几天闭门不出,默默地给自己讲述故事:他说我们在5月乘船下了密西西比河显得并不那么遥远。但是我知道对我来说,每天醒来时重又开始的这种寒冷、昏暗的日子将永无尽头地周而复始。“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再相会。”我心里想,再也没有chūn天了。
正是在这样一个毫无出路的夜晚,我从电话中听到了波尔的声音。她急切地说:
“安娜!是你吧?赶快来,我急需跟你谈谈,是急事。”
“我感到遗憾。”我说,“我家里有人吃饭。我明天早上去吧。”
“你不明白,我遇到一件可怕的事情,只有你才能帮上我的忙。”
“你不能来我这儿一趟?”
出现了一阵沉默:“谁在你家吃晚饭?”
“佩勒迪埃和康热夫妇。”
“亨利不在那儿吧?”
“不在。”
“肯走不在?”
“当然肯定。”
“那我来。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什么。”
半小时后她敲响了我的家门,我让她进了我的卧室。一条灰色的头巾遮住了她的头发,她脸上虽然抹了粉,可还是盖不住她那只发肿的鼻子。她的呼气中散发出浓重的薄荷和劣质酒味。昔日的波尔是那么美丽,我绝对想象不到她的姿色突然会dàng然无存:她的脸上有着某种抗拒一切的东西,刹那间被人看得一清二楚。原来这张脸和别人的没有任何差别,都是由海绵质肌肉所组成,内含百分之八十几的水分。她摘下头巾,瘫坐在长条沙发上:“瞧我刚刚收到了什么。”
这是一封亨利的信。一小张白色信笺上写着几行字迹清晰的小字:“波尔,我们给对方造成的只是痛苦,还不如就此为止,永远不再相见。尽量再也不要想我。我希望我们哪一天能成为朋友。亨利。”
“你明白什么意思吧?”她问道。
“他没有勇气跟你面谈,”我说,“所以宁愿给你写信。”
“可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在我看来十分清楚。”
“你真幸运,”
她以困惑不解的神色盯着我,终于低声说道。
“这是一封绝jiāo信。”
“绝jiāo?你见过这种写法的绝jiāo信?”
“这封信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耸了耸肩膀:“算了!首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jiāo可断。既然他已经接受友谊这种想法,我别无指望。”
“你肯定没有跟他说过你爱他吗?”
“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我那么爱他,可这怎么会妨碍我们的友情呢?再说,他要求得到这份爱。”她说道,其声音之激烈,不禁使我想起了纳迪娜说话的声音。“这封信虚伪得令人作呕!再读读:尽量再也不要想我。他为何不gān脆说:别再想我了?他bào露了他的心机,他想要我尽量不想他而遭受折磨,而不是要我真的能不再想他。同时,他不是庸俗地称呼我‘亲爱的波尔’,而是只写‘波尔’。”当她说到自己名字时,她的声音软了下来。
“他担心‘亲爱的’这几个字你看了会觉得虚伪。”
“绝对不会。你完全清楚在jiāo欢时,每到最令人销魂的时刻,人们只是呼唤对方的名字。他想让我听到做爱时的呼唤声,你懂吗?”
“为什么?”我问。
“正是我刚刚问你的问题。”她以斥责的神态盯着我说,接着移开了双眼:“我们给对方造成的只是痛苦。天大的笑话!他硬说我在折磨他!”
“我猜想是他为让你经受痛苦而感到痛苦。”
“那他以为这封信会让我感到愉快?算了吧!算了!他不会这么蠢!”
出现了一阵沉默。我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弄不明白。”她说,“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不认为他会是这样一个nüè待狂。”她神情倦怠地用手摸了摸双颊。“我觉得我差不多已经胜利了,他重又变得给人以信赖,和蔼可亲,我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他时刻准备告诉我考验已经结束。可前不久有一天,我错走了一着。”
“怎么回事?”
“记者们报道了他与若赛特结婚的消息。我自然一点儿也不信。既然我是他的妻子,他怎能娶若赛特呢?这是考验的组成部分,我马上明白了这一点。后来他果然来告诉我这是个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