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53)

2019-03-10  作者|标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是嘛?”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难道你也怀疑我?”

  “我说‘是嘛,’这又不是什么问题。”

  “你是说‘是嘛?’噢,算了。他回到家里,我尽可能向他说明理由,他可以结束这场闹剧了,而且在这个世界上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从此再也与我无关。我爱他,但这是一种彻底忘我的爱。我不知道是我自己笨嘴拙舌还是因为他疯了。从我嘴里说出的是一个字,到他耳朵里便变成了另一个字。真可怕……”

  出现了一阵沉寂。我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你觉得他要的就是你吗?”

  她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我,问道:

  “你到底在耍什么游戏?”

  “我什么游戏也不耍。”

  “你给我提的却是些蠢问题。”

  又出现了一阵沉默,她接着说道:“你完全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他要我把一切都奉献给他而不向他提出任何要求,就这样。我惟独不明白一点,那就是他写这封信到底是因为他认为我还会要求得到他的爱,还是因为他担心我拒绝把我的爱献给他。如属于第一种情况,那说明这场闹剧还在继续演。如属第二种……”

  “如属第二种情况呢?”

  “那就是报复。”她yīn郁地说。她的目光又落到我的身上,显得犹豫、多疑,但很急切。“你必须帮助我。”

  “怎么帮?”

  “你得跟亨利谈谈,说服他。”

  “可是波尔,你十分清楚罗贝尔和我刚刚与亨利闹翻了。”

  “我知道。”她茫然地说,“可你还会见到他的。”

  “绝对不可能。”

  她犹豫了一下。“就算这样吧。可不管怎么说,你可以见见他,他决不会把你往楼下推的。”

  “他准会认为是你派我来的,这样我说什么都没有分量。”

  “你是我的朋友吗?”

  “当然!”

  她朝我投来一束战败者的目光。突然,她的面孔松弛了下来,顷刻间泪如泉涌。“我对什么都不相信。”她说道。

  “波尔,我是你的朋友。”我说。

  “那你就去找他谈谈。”她说,“告诉他我已经受够了,再也受不了了。我可能是有过错,可他折磨我的时间也太长了,让他别再折磨我了!”

  “假设我是这么去做了,”我说,“当我回来把亨利说的话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她站起身,揩了揩泪水,又披上了头巾。

  “要是你跟我说实话,我一定会相信你。”她边说边朝门口走去。

  我知道找亨利去谈纯属枉然。至于波尔,从今之后,与她进行任何友好的jiāo谈也都无济于事。该把她安顿到我的长沙发上,向她提问。幸好对我们认识的知己朋友,不允许采取这种医治方式,如果这样做了,我会觉得犯下了背信罪。我给她打电话,她一概拒绝去摘电话机;我又给她写了两封信,她只简短地回了几个字:“原谅我。我需要清静。需要时我哪天会给你个信儿的。”这样一来,我反而卑怯地感到从此了却了一块心病。

  寒冬还在继续拖延。自从与朗贝尔闹崩之后,纳迪娜情绪极不稳定。除樊尚之外,她什么人也不见。她不再搞通讯报道,只是管她的《警觉》杂志。罗贝尔阅读大量的东西,经常领我上电影院,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听音乐。他开始发疯似的买起唱片来。每当他像这样又染上一个新的怪癖,就说明他的工作很不顺利。

  一天早上,我们正在一边吃早饭一边浏览报纸,无意中我看到了勒诺瓦的一篇文章,这是他第一次在共产党的报纸上发表文章。文章写得很不客气,对以前的朋友,他都一一照例加以谴责,对罗贝尔算是最客气的,可对亨利是疯狂地大加攻击。

  “看看这。”我说。

  罗贝尔读后把报纸一扔:“亨利没有变成反共分子,应该承认他能这样做真值得钦佩。”

  “我跟您说过他会挺得住的!”

  “报社里该有不少麻烦。”罗贝尔说,“据萨玛泽尔的文章看,人们完全可以感觉得出他巴不得向右派跑,特拉利奥显然也如此,朗贝尔嘛,远远不只是让人怀疑啰。”

  “噢!亨利的处境可不妙!”我说道,接着微微一笑:“实际上,他的处境和你差不多:你们俩跟大家都不和。”

  “这对他来说比我可能要更艰难些。”罗贝尔说。

  他的话声中几乎隐含着关切。我感觉到他对亨利的积恨已经开始消除了。

  “我怎么都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子跟你闹翻。”我说,“我保证他如今肯定后悔不已。”

  “我经常反省这件事。”罗贝尔说,“开始时,我责备他在这件事上太顾及自己了。如今我在想他并不怎么有错。实际上,我们俩都应该明确今日的知识分子能够和应该担任怎样的角色。保持沉默,无疑是选择极为悲观主义的解决方法。像他那个年纪,表示不满是自然而然的。”

  “矛盾的是亨利远不如您那么非要起到政治作用。”我说。

  “他也许认识到事关其他事情。”罗贝尔说。

  “什么事情呢?”

  罗贝尔犹豫片刻:“你要听我的心里话?”

  “当然。”

  “一个知识分子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怎么会呢?他总可以写作吧,不是吗?”

  “噢!人们尽可以闹着串字玩,就像串珍珠那样,可要加倍小心,什么都不要说。即使这样做,也有危险。”

  “哎哟,”我说,“您在您的书中不是捍卫文学的嘛。”

  “我希望我有关文学的论断哪一天重又变成真理。”罗贝尔说,“可眼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让别人忘掉我们。”

  “总不至于停止写作吧?”我问道。

  “当然要停止。等我写完这部论着,我就再也不写了。”

  “为什么?”

  “我为什么非要写作?”罗贝尔说道,“因为人活着不仅仅只吃面包,因为我相信这项多余的工作是有必要的。我写作是为了拯救被行动所忽视的一切:现实的真实,个人和即时。我迄今为止一直认为这一工作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可是不,它妨碍了革命工作。目前,任何文学,只要它致力于把面包之外的食粮提供给人们,别人都会利用它来表明人们完全可以不用吃面包。”

  “您一直在避免这种误会。”我说。

  “可情况发生了变化。”罗贝尔说,“你明白,如今革命掌握在共产党人手中,只在他们手中。我们所捍卫的价值观念再也没有位置。也许哪一天会重新获得这些价值观念,但愿如此。可是如果我们在眼下极力维护它们,那就是为反革命效劳。”

  “不,我不愿相信。”我说,“对真理的追求,对个人的尊重,绝对没有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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