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
“‘有人’”,她不耐烦地说,“这个‘有人’就值得疑心。当有人把一个女人比作某种风光,一般来说这人就是她的情夫。后来,我在威尼斯又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是贝尔琼斯公园,正中是一个水池。”
“那又怎么了?”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泉井、喷泉的承水盘、水池等都是一种jīng神分析象征。亨利马上明白了我是故意侮rǔ他:我找了一个情夫!他大概知道路易·伏朗热当时也在那里。你没有发现在彩排夜宵招待会上,我跟伏朗热说话时,他是用怎样的目光瞪着我?这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明白。这样一切都连接起来了。”
“你在快信中跟他说的就是这事?”
“对。如今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给你回信了?”
“为什么要回信?他马上就会来的,他完全清楚我在等着他。”
我缄默不语。波尔心底明明知道他不会来的,正是为此她才求我留下,她最终将不得不承认他没有来,等到了那一刻,她准会昏死过去。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亨利已经明白她正在变疯,出于怜悯之心来看看她。此间,我找不到任何东西可说。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房门,我实在难以忍受,我觉得,这儿的玫瑰芬芳像是一股停尸房的气味。
“你一直在写吗?”我问道。
“是的。”
“你答应过我要把你写的东西给我看看的。”我灵机一动说道,“可你还没有给我看。”
“你真的感兴趣吗?”
“当然。”
她向工作间走去,拿出了一大叠蓝色的稿纸,上面写满了浑圆的字迹。她把稿子放在我的膝上,她向来就爱犯拼写错误,可从来没有这么多过。我匆匆浏览了一页,以掩饰自己的窘态,而波尔则继续盯着房门。
“我看你的字很困难。”我说,“麻烦你给大声念念?”
“随你。”波尔说。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至少当她朗读时,我知道她嗓子里发出的是什么音。我并不指望什么东西,可我还是感到十分惊诧:那声音可真让人震惊。有个句子刚念到一半,楼下响起了门铃声。波尔应声而起:“你瞧!”她揿了揿控制大门的开关。她站立在我的面前,脸上洋溢着狂喜的神色。
“快信。”
“谢谢。”
来人关门离去了。她递给我一页蓝纸:“打开。给我念念。”她坐在长沙发上,双颧和双唇全都发紫。
“波尔。从来就没有任何误会。一旦你接受了我们的爱情已经死亡这一点,我们就会是朋友。在此之前,再也不要给我写信。后会有期。”
她整个儿猛地扑倒在沙发上,震得壁炉上的一朵玫瑰花落下了花瓣。“我不明白,”她呻吟道,“我什么也不明白了。”她呜咽着,面孔埋在靠垫里。我语无伦次地劝她,说出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仅仅是为了能听到我发出的嗡嗡声而已。“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应该会好的。爱情并不是一切……”我自己心里也完全清楚,若处在她的位置,我也决不愿意亲手医治和埋葬我自己的爱。
我在圣马丁度了周末,刚刚回到家里便收到了她的快信:“明晚8点晚餐见。”我拿起电话。我觉得波尔的声音冰冷冰冷的。
“啊!是你!什么事?”
“我只是想告诉你明晚的事,一言为定。”
“当然。一言为定。”她说道,然后便挂了电话。
我料想这是一个艰难的夜晚,可当波尔给我开门时,我心里不禁一震。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她脸上未加任何修饰,身着一件旧裙和一件灰不溜秋的旧套衫,头发全都向后挽成一个很不讨人喜欢的发髻。房子里,经她用活动桌面加长的餐桌从这头一直顶到墙那头,桌上放着十二只盘子和同样数量的酒杯。她向我伸过手来,一边撅着嘴巴对我说道:
“你是来向我表示慰问还是表示庆贺的?”
“为什么事?”
“为我与我爱人分道扬镳。”
我没有答腔,她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望着空dàngdàng的走道问道:
“他们在哪儿?”
“谁?”
“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
“啊!我以为你们来的人多着呢。”她边关门边迟疑不决地说。接着她朝餐桌瞥了一眼,“你要吃点儿什么?”
“随便。你有什么就吃什么。”
“可我什么也没有。”她说道,“也许还有点儿面条。”
“反正我又不饿。”我连忙说。
“我可以给你吃点儿面条,这又不会把谁吃穷了。”她含沙she影地说。
“这倒是,我可是经常不吃晚饭。”
我坐下来,两只眼睛怎么也离不开这张像是要摆筵席的餐桌。波尔也坐下来,默默地盯着我看。我从她双眼中早就见到过责备、怀疑和不耐烦的目光,可今日决不可能看错:这愤怒、冰冷、恶狠狠的样子,分明是仇恨。我尽量bī自己说话:
“你在等谁呀?”我问道。
“我在等你们大家!”她一耸肩膀:“我可能忘了发请柬。”
“大家?你指哪些人?”我问。
“你完全清楚。”她说,“指你、亨利、伏朗热、克洛蒂、吕茜、罗贝尔、纳迪娜,整个一伙儿。”
“一伙儿?”
“别假装清白了。”她声音冷酷地说,“你们全都结成了一伙。我今晚想提一个问题,这就是:你们这样行动是为了何种目的?如果是为了我好,我感谢你们,马上就奔赴非洲去医治麻风病人。如果不是,那我只有报仇雪恨了。”她直勾勾地瞪着我:“我首先要报复那些以前对我最亲的人。我当然必须横下一条心,做到万无一失。”她的话声中充满如此yīn郁的激愤。我不禁偷偷瞟了她放在膝头的小包一眼,她正在烦躁不安地拉扯着小包的拉链。突然间,一切都变得有可能发生。这间红色的公寓,是一个多么绝妙的仇杀的环境啊!我下决心进行反击:
“听我说,波尔,这些天来,你显得非常倦怠。你举行晚宴,可忘了邀请客人,忘了准备晚餐。现在你又开始胡言乱语,硬说受了迫害。你无论如何要马上去找个医生看看。我这就去给你与马德吕斯约个时间。”
她一时显得窘迫:“我有时头疼。”她说道,“可这是次要的。我首先必须把问题弄清楚。”她思虑片刻:“我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像是个判断错误症患者。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
“事实在哪儿呢?”
“为什么克洛蒂最近一封信从‘猴相’街发出?为什么对面房子有一只猴子朝我扮怪相?为什么当我说我不会搞沙龙时你回答我‘恰恰相反’?你们责备我企图搞写作是模仿亨利,责备我像猴子似地学克洛蒂的样子,学她的衣着打扮,学她的时髦生活。你们还怪我接受亨利的钱,怪我瞧不起穷人。你们全部串通一气,想让我承认我自己贱。”她再次露出咄咄bī人的目光盯着我:“这到底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