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还不如一起去看电影。”亨利说。
“啊!不行,我不愿错过那个机会。”
“那就8点半来接我吧。”
共产党的报纸全都刊载了朗诵会的消息,称这部四幕六场剧为杰作,赞扬勒诺瓦“将诗歌纯洁性的严格要求与力图给人们以富有人性味的jīng神启迪而作出的努力和谐地统一了起来”。朱利安以从前那个“超人”组织的名义,决定破坏这场朗诵会。在他与亨利最后一次jiāo谈后发表的文章中,勒诺瓦表现出一种狂热的崇拜,奴颜婢膝到了极点:对自己的过去,对自己的朋友一概加以谴责,狂热中含着如此的仇恨,以致亨利不无厌恶地准备去瞧瞧这个家伙自己遭人嘲弄的下场。再说这也不失为消磨这个夜晚的一种方式:自波尔患病以来,他孤寂难忍。此外,还有吕茜·贝洛姆的那封快信,他一直感到莫名其妙,心中很不舒畅。
会场挤满了人。共产党知识界的一班人马全都到齐了,包括老牌分子和相当数量的新人。一年前,这些新人当中有许多都愤怒谴责过共产党的错误与缺点;可到了11月,他们一个个猛然醒悟,明白了参加共产党对他们也许有好处。亨利走下中间的通道,想找一个位子坐下,经过之处,一副副面孔都充满鄙视和仇恨。萨玛泽尔对这一点算是说对了,这些人对亨利仗义执言绝没有任何感激之情。整整一年来,亨利鞠躬尽瘁,顶住戴高乐派的压力,捍卫《希望报》,立场明确,激烈反对印度支那战争,反对逮捕马达加斯加使节,反对马歇尔计划。简言之,他支持的完完全全是这些人的观点。但他到头来还免不了被当作叛徒、内jian。他向前走去,来到了前排。斯克利亚西纳勉qiáng朝他一笑,可坐在朱利安周围的年轻人都充满敌意地瞪着他。他又折回来,坐在会场深处的一级石阶上。
“我看来成了一个西拉诺·德·贝日腊克①式的人物,只有仇敌。”他说道。
①西拉诺·德·贝日腊克为爱德蒙·罗斯坦同名喜剧中的主人公,他与许多朋友反目为仇。
“这是你自己的过错。”朗贝尔说。
“jiāo朋友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亨利热爱友情,热爱集体工作,但这已经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世界了;如今还不如彻底独来独往,这样也就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当然也得不到什么。如今这个世界上,谁还能获得什么呢?
“瞧瞧小比塞。”朗贝尔说,“她很快沾染上了他们那家子的习气。”
“对,好一个积极分子典型。”亨利乐呵呵地说。
四个月前,亨利退了她的一篇有关德国问题的报导,她还哭鼻子呢。“看来搞记者这一行当要想出人头地,非得卖身投靠《费加罗报》或《人道报》,”她还说,“我总不能把这些文章送到《铁钻》周报去吧。”过了一周,她打来电话:“我还是把文章给了《铁钻》。”而今她每星期都为该刊撰写文章,拉舒姆提起她时,总是很动情:“我们亲爱的玛丽·昂热·比塞。”她穿着平底鞋,脸上描得乱七八糟,可却是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样子走上中心通道,还一边与众人握手。她从亨利面前经过时,亨利站了起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好!”
“你好!”她说道,没有一点儿笑脸。她想马上脱身。
“你很忙吧,是党组织禁止你与我说话,是吗?”
“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可谈的。”玛丽·昂热以前那种幼稚的声音变得尖酸刻薄。
“还是允许我向你表示祝贺吧,你出人头地了。”
“我尤其感到做了有益的工作。”
“好极了!你已经具备了共产党人的所有品质!”
“我希望改掉了资产阶级的某些恶习。”
她一副尊贵的样子离去了。此时掌声大作。勒诺瓦上台子,在桌前坐定,与此同时,一些捧场者有组织地使劲鼓掌,以造成狂热的场面。他把椅子在桌子旁放好,开始读起一种类似宣言的东西来。他声音断断续续,对每一个字都倾注了绝望的激情,仿佛看到字间正裂开一条条令人晕眩的深渊。他显然是在恐吓自己。然而,有关诗人的社会使命以及现实世界的诗歌问题,他只不过人云亦云,说的尽是陈词滥调。当他停顿时,又响起一阵掌声。敌对阵营仍然不动声色。
“你想象不到!这些来鼓掌的家伙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朗贝尔说。
亨利没有答腔。当然,只要正眼瞧瞧这些心术不正的知识分子,对他们的种种蔑视便可不屑一顾。这些家伙改换门庭,有的是纯粹投机,有的是因为害怕,还有的是为了图个jīng神安慰,因此,他们的奴性是没有极限的。不过,亨利决不会满足于这种轻而易举获得的胜利,除非他自己也用心不善。当他心情沉重地自言自语“这些人在相互仇恨”时,他想到的不是这儿的人。那成千上万的人们是诚心诚意的,他们过去都阅读《希望报》,如今再也不读了,亨利这一名字对他们来说已经成了一个叛徒的名字;这个晚会尽管荒唐可笑,但这成千上万的人们的诚意与仇恨并不会因此而减少一分。
勒诺瓦声音平静地朗读起用亚历山大诗体写的一场戏来。戏中写的是一个年轻人,因jīng神空虚而痛苦,他要离开自己的家乡;亲人、情人和朋友纷纷劝他安于天命,可他战胜了资产阶级的诱惑,最后离家出走。合唱队用晦涩的诗句解说他出走时的情景;长段独白中夹杂着隐约模糊的形象和深奥费解的词句,显得格外庸俗乏味。突然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
“故弄玄虚的家伙。”
朱利安站了起来,高声道:“他们答应给我们朗诵诗的,诗在哪里?”
“现实主义呢?”另一个声音高叫道,“现实主义在哪里?”
“杰作,我们要杰作!”
“和谐统一何时有?”
他们一齐用脚击打着地面,有节奏地高呼:“和谐统一!”与此同时,整个会场里一片嚷叫声起:“赶出门口去!去叫警察!闹事的家伙!给我们讲讲集中营!和平万岁!绞死法西斯分子!不许侮rǔ抵抗运动!多列士万岁!戴高乐万岁!自由万岁!”
勒诺瓦傲视着对付他的这帮刽子手,他仿佛就要露出胸膛跪倒在地,或者浑身抽起筋来。不知什么原因,骚动突然平息了下来,他又开始往下读。此时,戏中的主人已经在周游世界,寻找并不现实的jīng神解脱。就在这时,会场里响起了一支口琴声,声音轻微,但却放肆;不一会儿,又听到一支小号的嘀嘀嗒嗒声。勒诺瓦每读一句,朱利安便发出一阵狂笑,气得他嘴角直抽。笑声从一把座椅传向另一把座椅,人们到处都在笑,亨利也跟着大笑。不管怎么说,他正是为此而来的。有人朝他骂了一声:“混账!”他笑得更厉害了。在一片笑声和嘘声中,同时响起一片掌声。人们又在叫喊:“去西伯利亚!去莫斯科!斯大林万岁!密探!卖身投靠的家伙!”有人甚至在高呼:“法兰西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