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190)

2019-03-10  作者|标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哎,迪布勒伊夫人。”老头儿说道,“我涉及的并不是个人的雄心问题,可我说的事情应该有人倾听;谁也没有胆量敢于启齿,只有像我这么一位疯老头儿才敢斗胆一说。天下惟有一个人有足够的勇气支持我,那就是您的夫君。”

  “他肯定会很感兴趣。”我说道。

  “可必须让他的兴趣起到作用。”他口气激烈地说,“他们全都对我说:这非同一般,这令人鼓舞!可临发表时,一个个都害怕了。倘若罗贝尔·迪布勒伊意识到了这部著作的重要性,我可以直言相告,为了这部书,我牺牲了我多少年的生命,他肯定会尽力举荐,只需要他作一篇序。”

  “我一定向他转告。”我说道。

  这个老头儿缠得我心里发烦,可我怜悯他。成功有成功的难处,可没有成功时也没有成功的困难。一个劲地说呀求呀,可永远得不到任何回音,该多么沮丧。他以前出过两三本书,但都默默无闻,这部书代表着他的最后希望,可我担心他也写得不好。对在这儿出现的人们,我统统表示怀疑。我侧身穿过嘈杂的人群,碰了碰波尔的胳膊。

  “我觉得我已经尽了自己的义务,我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吧。”

  “你总还有点儿空吧?”她抓着我的胳膊,一副密谋者的神态说道,“我无论如何要请你为我的书出出主意。这门心事天天夜里都折磨着我。你觉得要是在《警觉》杂志上发第一章,是不是好策略?”

  “这要看具体情况,取决于那一章的内容,也取决于整部书。”我答道。

  “毫无疑问,书嘛都是猛地一下子连锅端给读者。”波尔说道,“必须让读者一股脑儿全灌进肚里,没有时间去消化。但是,从另一方面讲,在《警觉》上发表一部分,这是其严肃性的一种保证。我不愿别人把我当作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专写些供贵妇人消遣的玩艺儿……”

  “把稿件给我吧。”我说道,“罗贝尔有什么看法会告诉你的。”

  “我明天上午就让人给你送一份去。”她说道,然后把我丢下,向朱利安跑去:

  “您这就要走了?”

  “对不起,我该走了。”

  “您不会忘了给我打电话吧?”

  “我决不会忘记。”

  朱利安跟我同时下了楼梯,他声音文明地对我说:“波尔·马勒伊可是一位十分迷人的女人,只是她太喜欢猎奇了。要知道猎奇本身并不是坏事,可若以猎奇为业,那种人我就讨厌了。”

  “不!确定一个人是否以猎奇为业,那就是看他是否把对象分门别类、编造成册。我可从来没有造过名册。”

  我闷闷不乐地离开了朱利安。波尔竟让人用这种口气议论,我听了真伤心。但是,当我换下这身华丽的服装,穿上室内便袍时,心里不由得自问:“说到底,到底为什么呀?她根本不在乎别人对她怎么想,也许她这么做有其道理。”我希望自己有别于那些年岁已过的老妖婆子。实际上,我采用的一些手段并不比她们的更高明。我匆匆宣布:我完了,我老了。这样一来,当自己真的老了、完了的时候,那将在眷恋已逝的过去之中度过的三四十年也就被我一笔勾销了。既然是我自己主动放弃的,别人也就剥夺不了我什么。我采取这种严厉的手段,主要是出于谨慎,其中很少有骄傲的因素,说穿了,它掩盖了一个赤luǒluǒ的谎言:通过拒绝接受老年到来之际的折磨而否认老年的存在,我肉体已经衰老,但总认为这衰老的肉体之内依然存在一位年轻的女子,她的要求自然一丝不苟,反对作出任何妥协,无视年过四十的女人那可悲的面容。然而,这样一位年轻女子已经不复存在,永远无法获得新生,哪怕在刘易斯的亲吻之下。

  第二天,我读了波尔的稿子,整整十页,就像《知心话》上的文章一样空泛、乏味。我用不着大惊小怪,实际上她并不那么看重写作,失败一次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早就对悲惨的结局有所提防,对一切都作好了思想准备。可是我受不了她这种听天由命的劲头。有时,我甚至伤心得对自己的职业越来越不感兴趣,经常恨不得对我的病人说:“别设法治好病了,治好了又何苦呢。”找我看病的人很多,恰恰在这年冬天,我成功地治愈了几个重症患者,可是心思却不在这上面。我确实再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人要夜里睡觉、轻松同房,要能行动、选择、忘却、生活,才算正常。以前,我总觉得世界这么广阔,而所有这些怪人却都囚禁在他们各自狭窄的不幸天地里。一定要把他们解脱出来,这刻不容缓;如今,当我设法让他们倾吐出内心的苦恼时,我只不过被动地运用那些陈旧的医治手法。我竟然落得也跟他们一个样!世界仍然是那么广阔,可我再也无法对它产生兴趣。

  “真令人愤慨!”这天晚上,我暗自生气。他们都在罗贝尔的工作室里jiāo谈,说什么马歇尔计划、欧洲的未来以及整个世界的未来,一个个都说大战的危险在继续增长。纳迪娜神态惊恐地在洗耳恭听。对这些惊恐不安的话语我自然不会不往心里去,可脑子里却只想着那封信,想着那封信的那行字:“隔着大西洋,最为温柔的双臂是多么冰冷。”在自我招认有过几次无关紧要的艳遇的同时,刘易斯为何还要写上这些充满敌意的话语?我并没有要求他忠诚于我,我们之间隔着重重海洋,滔滔海làng,要这样做实在太愚蠢了。他显然在责怪我为何不在他身边。他会宽恕我吗?我以后哪一天还能不能见到他那真正的微笑呢?在我的身边,他们都在询问威胁着千百万人们的将是何种命运,那也是我的命运啊,可我却只关心一个笑脸。一个笑脸又阻挡不了原子弹,对任何事对任何人也起不了任何作用,它只不过给我遮盖了一切。“真令人愤慨。”我又在想。真的,我实在不理解自己。不管怎么说,被人所爱,这既不是人生的目的,也不是人活着的理由,它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于是没有任何益处,甚至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人在这边,罗贝尔在跟亨利jiāo谈,刘易斯在那边想些什么,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要让自己的生命维系于千百万颗心脏中的一颗,莫非我真的失去了理智!我尽量侧耳细听,可纯属枉然。我自言自语,我的双臂是冰冷的。“不管怎么样,”我心里想,“我的心脏也只不过是千百万颗心脏中的一颗,只要它一抽缩,这个广阔的世界便永远不再与我有关。对我生命的衡量,既可以是一个微笑,也可以是整个世界。无论选择前者或者后者,都是任意的选择。”再说,我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给刘易斯回了信。也许我找到了贴切的词语,他的来信变得轻松而充满信任。此后,他一直以默契友好的口吻向我介绍他的生活情况。他把自己那部书的版权卖给了好莱坞,有了钱,在密歇根湖畔租了一处住宅,显得很幸福。转眼又到了chūn天。纳迪娜和亨利结了婚,他们俩也显得幸福美满。可为何我不幸福?我鼓起心中全部勇气,在信中写下:“我多么想看看湖畔的房子。”他也许忽视了这句话,或许会对我说:“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能见到房子。”当我手中捏着这只装着他回话的信封,整个身子变得僵硬,仿佛面临着行刑队。“我不该抱有幻想。”我自言自语道,“倘若他只字不提,那就是他不愿再见到我。”我打开huáng色信笺,里面的字立即呈现在我的眼前:“7月底来吧,房子基本上可以准备就绪。”我瘫坐在长沙发上。在最后一秒钟,他们饶了我的命。我是多么害怕,以致开始时都没有感受到一丝欢乐。接着,我蓦地感受到刘易斯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身子,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刘易斯!在纽约的卧室里,我坐在他的身旁曾问过:“我们一定还会相见吗?”如今他答道:“来吧。”在我们这一问一答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这有名无实的一年被一笔勾销了,我又获得了富有生气的躯体。多么神奇的奇迹啊!我热烈欢迎这失而复得的身躯,犹如欢迎一位回头的làng子。平常,我对它的关心太少了,整整一个月里,我对它倾注了全部的爱,一心想让它嫩滑,富有光泽,打扮得漂漂亮亮。我请人给自己做了海滩裙、太阳浴服。通过这色彩绚丽的棉布,我已经拥有了蓝湖和亲吻。这一年,橱窗里到处可见样子古怪但柔软光滑的长裙,我也买了。波尔给我送来巴黎最为昂贵的香水,我也接受了。这一次,我相信了旅行社、护照、签证和天上之路。当我登上飞机时,它在我眼里显得就像郊区的火车一样安全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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