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途中,波尔一直保持缄默,可两人刚一踏进家门,她便开了腔:
“你不会把这份报纸给了他吧?”
“当然不会。”亨利说。
“你真的有把握?”她问道,“迪布勒伊非要得到它,他可是死不回头的。”
“我也一样。”
“可你最终总对他让步。”波尔突然扯开了嗓门,“你为何同意加入那个革命解放联合会?好像你手头的事还不够做似的!你回来都四天了,可我们俩还没有jiāo谈过五分钟,你那部小说也没有写上一行字!”
“我明天早上就动笔。报社已经开始恢复正常了。”
“你可没有理由因此而揽些新的苦差使。”波尔的嗓门越来越高:“迪布勒伊十年前帮过你的忙,他总不能让你报答一辈子。”
“可是,波尔,我跟他共同工作,决不是为了报答他,这是因为我对此有兴趣。”
她一耸肩膀:“算了吧!”
“我说的是实话。”
“你还相信他们那一套:会爆发新的战争?”她忐忑不安地问道。
“不相信。”亨利说,“在美国也许确实有一帮好战分子,可他们那里并不喜欢战争。真正的情形是世界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有可能向好的方向变,也可能向坏的方向变。必须想方设法让世界向好的方向变化。”
“世界一直都在变。战前,你就没有插手,随它怎么变。”波尔说。
亨利步履坚定地登上楼梯:“现在再也不是战前。”他打着呵欠说。
“可为什么就不能像战前一样生活?”
“情况迥然不同了,我也一样。”他又打了一个呵欠:“我困了。”
他困了,可他一躺在波尔的身边,怎么也无法入睡:这是因为香槟酒、伏特加酒和迪布勒伊的缘故。不,他决不把《希望报》让给他: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根本用不着任何说明,可他还是想给自己寻找几个充足的理由。一个理想主义者:真的吗?首先,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显然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相信人的自由、善良和思想的力量。“您并不认为阶级斗争已经过时了吧?”不,他并不认为;可他该从中得出什么结论?他仰躺着,想抽支香烟,可又怕吵醒波尔,那样她准会兴味盎然地为他难以入睡而设法逗他开心。他一动不动。“天啊!人是多么无知!”他有些焦虑不安地自言自语。虽然他博览群书,但只不过在文学方面有比较丰富的知识,而且还远远不足!迄今为止,这并没有引起他的不安。参加抵抗运动,创办地下报纸,并不需要特殊的能力:他满以为一切都将如此进行下去。他恐怕是错了。何为舆论?何为思想?词语在什么情况下、对什么人会产生什么作用?若要办好一份报纸,必须有能力回答这一系列的问题。这些问题会渐渐地对一切都产生作用。“人往往不得不在无知中作出决定!”亨利心中在想。即使迪布勒伊,尽管他具有丰富的科学知识,他也经常盲目行动。亨利叹了口气:他不会安于这次失败;无知具有程度的差别;事实是他生来就特别不适应政治生活。“我只得去学着gān。”他在心底对自己说。可是,倘若他要深入一步,还需几年的努力:经济、历史、哲学,永远没有止境!哪怕想对马克思主义有个粗略的了解,也得付出多么艰辛的劳动!这样一来,就再也谈不上写点什么了。然而,他执意写作。那怎么办?他总不能因为对历史唯物主义缺乏全面的了解而放弃《希望报》吧。他闭上眼睛。这件事中有着某种不公平的东西!他感到自己和众人一样不得不从事政治,可这不该苛求进行特殊的学习;倘若这是具有一技之长的人员的专门领域,那就不必要求他涉足。
“我所需要的,是时间!”亨利醒来时想,“惟一的问题,是找到时间。”公寓的门刚刚打开又关上了。波尔已经出过门,又回到家里,正轻手轻脚在房子里走动。他掀掉被子。“若我独自生活,一天就可赢得几个小时的时间!”再不用毫无裨益地闲聊,无需正正规规地进餐:他可以在街角的比亚尔小咖啡馆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阅读报纸,可以一直工作到去报社的时刻,中午饭一个三明治就可以解决问题;报社的事一gān完,他可以草草地吃点晚饭,然后一直阅读到深夜。这样,他就可成功地三头并进,编《希望报》、写小说和读书三不误。“今天上午我就跟波尔谈谈。”他下定了决心。
“你睡得好吗?”波尔快活地问。
“很好。”
她哼着小曲在桌上摆好鲜花。自从亨利回来之后,她一直故意显得兴冲冲的。“我给你煮了名副其实的咖啡,还有新鲜huáng油。”
他坐在餐桌旁,动手往一块面包上抹huáng油:“你吃过了?”
“我不饿。”
“你永远都不饿。”
“噢!我吃过了,我向你保证,我吃得很香。”
他咬了一口烤面包片。怎么办?他总不能用导管给她导食吧。“你起得很早。”
“是的,我再也睡不着了。”她把一本切口涂金的厚厚的相册放在桌上:“我用它摆上了你在葡萄牙拍的照片。”她翻开相册,指着布拉加的石阶:“纳迪娜笑眯眯地坐在一级台阶上。你瞧我并不试图回避事实真相。”她说。
“我完全清楚。”
她不回避事实真相,但却总是绕着弯,这就愈发让人困惑不解了。她翻了几页,说:“甚至在你孩童时代的照片里,你就已经有了这种怀疑的微笑,你跟你小的时候是多么像啊!”他过去曾协助她搜集这些纪念物,可今天在他看来这一切纯属枉然;波尔仍然如此固执地挖掘已经埋葬了的他,把他供奉起来,为他的尸体涂抹防腐香料,亨利对此感到气恼。
“我与你结识的时候,你就是这副样子!”
“我可没有一副jīng明的模样。”他推开相册说。
“你当时年轻,要求很苛刻。”她说。
她站在亨利面前,陡然充满激情地说:
“你为什么接受了《未来》的采访?”
“啊!最近一期出版了?”
“是的。我带回来了。”她到内屋找到了杂志,扔在桌上:“我们以前已经谈妥的,你永远都不接受采访。”
“如果必须遵循以前作出的一切决定的话……”
“这可是件严肃的事。你常说一旦开始向记者微笑,那就成熟到可以进法兰西学院了。”
“我说过的东西多了!”
“当我看到你的照片登在报上,我就浑身难受。”她说。
“可当你看到报上登有我的名字,你就满心欢喜。”
“首先,我并不满心欢喜,而且完全是另一码事。”
波尔经常出尔反尔,可这一次尤其让亨利恼火:她巴不得亨利成为世上最荣耀的男人,可表面上却装着对荣耀不屑一顾;这是因为她一味幻想自己能实现亨利昔日对她的梦想,成为一个清高、崇高的女子;可同时,她又没有摆脱尘世,跟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生活。“这当然不是一种十分得意的生活。”亨利突然怜悯地想,“她自然需要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