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风流_[法]西蒙娜·德·波伏娃【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他以随和的口吻说道:

  “我想帮那姑娘一把,她刚刚工作,有困难。”

  波尔含情脉脉地对他嫣然一笑:“再说你也不会说个不字。”

  她的微笑中没有掺杂任何不可告人的盘算。他也不由得笑了:

  “我不知道说不字。”

  他在面前打开了周刊。首页上,他的照片在微笑。亨利·佩隆访谈录。他对玛丽·昂热对他持何种看法毫不在乎,可面对这一行行印成铅字的文字,他重又获得了几分天真的诚意,犹如农夫读《圣经》一般虔诚:仿佛通过他本人所激发的这些词句,他终于可以得知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在屠耳城一家药店的昏暗之中,红色和蓝色的短颈大口瓶显示出魔力……但是,孩子讨厌这种平庸的生活,讨厌那药品的气味和故城俗里俗气的街道……他长大了,大城市的召唤愈来愈迫切……他发誓要超越平庸无奇的境况;在他心田某个隐秘的角落,他甚至暗暗希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天赐良机,他有幸与罗贝尔·迪布勒伊相逢……亨利·佩隆欣喜、不安,既充满崇敬的心情,又萌生了挑战的宏愿,他抛却了少年时代的种种幻想,立下了男子汉真正的雄心壮志;他发奋工作……一部小小的作品问世了,但这足以使荣耀突然降临到他的生活之中:他当时年仅二十五岁。他一头棕发,两只挑剔的眼睛,一张严肃的嘴巴,为人率直、胸怀开阔,但却秘而不宣……”他推开了杂志。玛丽·昂热并不愚蠢,她看他看得比较透彻,把他描绘成了一个单纯而轻佻的城市少女眼中的拉斯蒂涅二世①。

  ①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为复辟王朝时期青年野心家的典型。

  “你言之有理。”亨利说,“应该拒绝对记者说什么东西。对他们来说,人的一生,仅仅是事业而已,而工作只不过是获得成功的手段之一。他们所谓的成功,就是引起轰动,赚取大钱。要让他们醒悟,根本不可能。”

  波尔宽容地一笑,“要看到那位姑娘为你的书说了不少好话;不过她和旁人说的没有两样。他们都表示欣赏,但却毫不理解。”

  “他们并不那么欣赏,你知道。”亨利说,“这是解放后问世的第一部小说:他们于是不得不说些好话。”

  渐渐地,这支颂扬的大合奏反倒令人不安,它道出了他作品获得成功的机遇成分,但对作品的实际价值却只字不提。

  亨利最终甚至认为他的成功应该归于种种误会。朗贝尔觉得他试图通过集体的行动而激发个人主义;拉舒姆则持截然不同的看法,认为他是在宣扬个人对集体的献身jīng神。所有的人都qiáng调指出了小说的感化特征。然而,如果说亨利把这个故事的时间放在抗德时期,那几乎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他想起了某个人,也想到了某种形势;考虑到了书中人物的过去与他经历的危机之间形成的某种关系以及种种其他因素,但批评家们却没有一个提及。这是他的过错还是读者的过错?读者喜爱的这部书与亨利自以为呈献给他们的那部书迥然不同。

  “你今天准备做什么?”她以充满柔情的声音问道。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还是这样吗?”

  她考虑了片刻:“嗯,我要给我的女裁缝打个电话,和她一起看看你给我带回来的那些漂亮的衣料。”

  “然后呢?”

  “噢!我总有事情要做的。”她快活地说。

  “这就等于说你什么事情都不做。”亨利说。他严厉地看了波尔一眼:“这个月里,我想你想得很多。你总呆在家中,得过且过,消磨时光,我认为这是一种犯罪。”

  “你把这叫作得过且过!”波尔说。她温柔地一笑,这微笑一如往昔,蕴含着世间的所有智慧:“当人有所爱时,就不叫得过且过。”

  “但是爱并不是什么事务。”

  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请求你原谅,可对我来说,它就是一件让我操心的大事。”

  “我重又考虑了圣诞夜我对你说过的话。”亨利接着说,“我肯定我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你必须重返歌坛。”

  “多少年来我一直像现在这样生活。你为什么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了?”波尔问道。

  “战争期间,大家可以满足于消磨时光,可现在战争结束了。听我说,”他不由分说地讲道,“你马上就去找老格雷邦,告诉他你想重新开始工作;我一定帮助你选择歌曲,甚至设法为你写几首歌词,另外再向同事们索取几首:噢,这正是朱利安的拿手好戏,我肯定他会给你写出迷人的歌词;布吕热尔会帮我们谱成曲子。从现在起一个月后,我到时看你将会得到一套多棒的歌曲!等你一切准备就绪的那一天,萨布里利奥定会来听你演唱,我保证他一定能帮助你成为‘四五俱乐部’的歌星。到那时,你就扬名了。”

  他意识到自己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过分激动。波尔以一副诧异莫名的责怪神情打量着他:“那又怎么样?要是广告上都是我的名字,我在你眼里就会身价倍增吗?”

  他一耸肩膀:“你多蠢啊!当然不会。可有所事事总比无所事事qiáng吧。我想方设法搞创作,你也应该去歌唱,既然你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在生活,我爱着你,这并非微不足道。”

  “你是在玩弄字眼。”他不耐烦地说,“你为何就不愿试一试。你变得这么懒惰?要么是你害怕?还是什么原因?”

  “听着,”她声音骤然变得严厉起来,“即使成功、扬名,这些虚荣的东西对我还有着某种意义,我也决不在三十七岁的时候去开始一个二流的演唱生涯。当初我为了你而牺牲了去巴西演出,彻底告别了歌坛。我毫不感到后悔,可咱们别再提它了。”

  亨利张嘴欲辩。想当初,她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一时冲动自作主张,作出了那次牺牲,可如今她似乎又把这责任归咎于他!他控制住了自己,困惑地打量着波尔。他从来就弄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的蔑视名誉,还是担心扬不了名。

  “你的嗓子和过去一样优美。”他说,“你人也一样漂亮。”

  “噢,不。”她不耐烦地说,又耸了耸肩膀:“我知道,有那么一小撮知识分子为了讨你的欢心会chuī捧我富有天才,可要不了几个月就会道声再见了事。我也许是有可能成为达米娅或埃迪特·皮娅夫,可我已经放弃了机会,我活该,就别提了。”

  她很可能成不了大歌星,可只要她获得几分成功,就足以让她心满意足了。不管怎样,假若她主动对某事发生了兴趣,那她的生活就不会那么平平庸庸。“这也可给我提供极大的便利!”他暗中思忖。他完全清楚这不仅事关波尔的生活,而且还更关系到他自己的生活。

  “即使你触动不了广大听众,也值得一试。”他说,“你有一副好嗓子,有着你得天独厚的天赋。试试看你到底能把自己的天赋发挥到什么程度也挺有意思的。我肯定我将给你带来真正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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