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在他的视野里,大草甸子上那一对儿“情侣”,一白一黑,一大一小,一悍一秀,恰好比组成太极图的一yīn一阳。如同一艘大驳船,旁边伴驶着一艘小艇,游弋在湖面。茵茵绿草淹没了它们的腿,它们泅凫得既缓慢且从容。别的牛们离它们远远的,仿佛一些侍卫,远远保护着一位君王和一位王后……

  听到饭馆里双方众人,具体在议定每一头牛的价格,他想——别的牛都有祸从天降,死于非命的可能,那头老白牛却是绝对安全的。翟村人视它为祥物,不会允许外人触犯它。那头小黑母牛也是绝对安全的。因为“她”是属于它的。更因为“她”是属于他的。他是“她”真正的主人。“她”是他家的祥物。正如它是翟村的祥物一样。自从“她”被它专宠独爱了,他便有些不再将“她”当畜生看了。他很高兴他家的那一头小黑母牛,与翟村的牛王结为配偶。并且祈祷“她”早日承孕祥种,接二连三地生小牛犊。小牛犊长大了,都似翟村的牛王一般体格巨大……否则他早把“她”卖了。或者,把“她”切成碎块儿,腌制成嫩牛肉,秤斤论两地出售了……

  想入非非的,仿佛大草甸子上便牛群涌动起来。黑的、白的、黑白杂花的,渐渐排成方阵,整整齐齐地向他踏来,动作一致地扬颈,举头,哞!——哞!——哞!——发出直冲霄汉的牛叫,气吞山河,壮似军威……

  仿佛在接受他的检阅。

  他无声地咧开嘴笑了。

  他的这一种向住,与财富观念无涉,倒是多少与他的权威崇拜思想有源。

  他是翟村没有权威而言的男人中的一个。

  他极渴望某一天真正崇拜一个什么人物,而那个人物是他自己。哪怕其根据,仅仅是由于一大群牛率先向他顶礼。

  至于翟村的那几位“老爷子”——包括婉儿的爷爷,哼!……

  他内心里并不尊服他们。

  他们连上茅坑都得让人搀着……

  “叔……”

  翟文勉迈了进来,将一只手掌平伸在他颏下——掌上有颗石榴籽样的橙huáng镶红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纳罕。

  “这是‘二老爷子’的牙……”

  “让我看这个gān吗?”

  他感到恶心。

  “你菜里竟有块碎石,把‘二老爷子’的牙给硌下来了!他左上边最后一颗嚼齿……”

  “哎哟,我可作了孽啦!……”

  他惶惶然起身,进屋去打躬作揖不止……

  那一天晚上没有月亮。

  那一天晚上很黑。

  那一天晚上剧组就开机了。

  那一天晚上倩女就屠牛了……

  翟村的电工,早早的就将电路接妥了。

  翟村的木工,早早的就将场景搭就了。翟村从前当过民兵的些个男人,早早的就围起绳子圈起地盘,担负了保障秩序的义务。翟村的女人和孩子们,早早的就吃罢了晚饭,带着各类可供一坐的东西,在绳圈外占据了便于观看的好位置……

  屠牛倩女,已化好了妆,作好了头,穿一身束腕束月果的五短衣裳,操一柄长不盈尺宽不逾寸的利剑,正在场景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地比划。

  “那剑是假的,木头的。我家孩子白日里偷偷摸过……”

  “木头的,能杀了牛吗?”

  “到时候看呗……”

  女人们聚头凑脑,窃窃喁议。

  一头小huáng牛,早已被拴定在场外的桩子上。对于自己的命运,浑然不觉。很安泰。很老实。

  几个孩子可怜它马上就要死了,拔了些青草喂它。

  它吃。不饿,却吃。仿佛不愿辜负了孩子们的善良……

  “开灯!……”

  一声喊,几盏惨亮大灯,同时亮起,将绳圈以内,照耀得白昼也似。

  “摄影,好了吗?”

  “OK!”

  “灯光,好了吗?”

  “OK!”

  “牛……”

  那头小huáng牛,被牵入了场子。

  “导演,你哪?”

  “没问题!”

  “真拍试拍?”

  “第一把得自己,来真的!”

  “导演第一把要来真的,替身,你哪?”

  “放心吧!”

  “全体注意!现在,导演上场,我替导演执行!各就各位,预备!开——拍——啦!……”

  计场板啪地打响后,迅速从摄像机镜头前移开……

  摄像机发了出了轻微的运转之声……

  小huáng牛在qiáng光下有点儿发懵。它还没有或者刚刚进入青chūn期。严格说,它尚是一个“少男”或“少女”。围在绳圈以外的翟村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都可以把它看得很清楚。那会儿即使它身上落了一只牛蝇也不会逃过人们的眼睛。而它却看不清楚绳圈以外的人们。就像舞台上的演员看不清楚台下观众的面目。

  它没有感到害怕。

  因为它还不知道害怕什么。

  它只是很困惑。

  “瞧那眉眼,描得多俏哇!”

  “瞧那小腰,束得多细哇!”

  “瞧咱村的男人们,恨不得把人家争夺着吞吃了似的!……”

  女人们,对浓妆艳抹的倩女发表着种种议论。

  说时迟,那时快,倩女纵身一跃,跃至牛前,探扭蜂腰,轻舒螳臂,腾挪一步,闪于牛头左侧,朝牛颈一剑刺去……

  翟村的许多女人呀地失声尖叫……

  “好!……” 翟村的许多男人喝彩起来……

  翟村的许多孩子捂住了眼睛,然而目光从指缝透出,还是要看……

  小huáng牛却未倒下,只眨了眨它那双懵懂、困惑、性情温良的眼睛。

  剑尖儿距离它的颈子还有半尺哪!

  失声尖叫的女人和大喝其彩的男人,因刚才忘了倩女那柄剑是木剑,làng费了作为热忱的围观者的情绪而都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停!……”

  摄像机停了。

  “怎么样?……”

  黑影里一个男人征询地问倩女。

  “感觉良好!”

  倩女回答后,拍了拍牛颈,对它开玩笑:“一级群众演员,配合得不错……”

  翟村的女人们发出了笑声。她们觉得该笑出声儿来——仅仅为了给倩女捧场,也该笑出声儿来。尽管她只用木剑比划了一次屠牛的架势。不给予些鼓励,岂不倒显得翟村的女人们太缺少虔诚了吗?何况她们还要等着看她真格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情形哪!

  翟村的男人们也发出了笑声。

  他们笑。首先是由于他们的女人们笑了。他们的笑也带有捧场的意思。而首先是为他们的女人们捧场,其次才是为倩女捧场。寂长寞久的翟村的女人们呵,他们的女人们呵,他们是太从内心里觉得对不起她们了!连点儿热闹都不能替她们营造,他们可算是她们的什么男人呢?在她们开心之时,他们岂能不陪着也表示开心吗?再说,也休叫外人耻笑他们毫无幽默之训练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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