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4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母亲问:“你们家怎么想起给你寄菜籽花籽来了!往哪儿种哇?”

  小姨回答:“我写信叫家里寄来的。我要和侄子们改造那些垃圾堆!”

  母亲说:“亏你还有这份心思,到底是个姑娘的心!”

  小姨说:“人活着嘛,就得想着法儿让自己活得舒畅!”

  第二天是星期天。小姨就带领我们,平整了那几座垃圾堆,一畦畦一垅垅地种菜种花。

  过了不久,那几座垃圾堆都变成绿色的山冈啦。

  到了七八月时,豆角huáng瓜已爬架子,花也开了。我们家那小破土屋的前后左右呀,就像座小花园似的了,红是红,绿是绿,紫是紫,huáng是huáng,五彩缤纷,赏心悦目极了,美丽极了。招引来了蝴蝶和蜻蜓,也招引来了铁丝厂里的女工们。她们三五成伙地在午休时和下班后来看花,要花。小姨很慷慨,对谁都满足,博得了那些女工们的好感。

  怎么两个女人,带着几个孩子,仿佛被与城市隔离了似的,在高楼后边,在小小的破土屋里,竟会生活得这么有情有趣的呢?

  那些女工们常常面对我们的花园发出这一类感叹。

  每天晚上,我和弟弟妹妹们再也不囚在屋里子。垫块木板什么的,围坐在母亲和小姨身旁,听两个我们在这世界上最亲最亲的女人说话。欣赏着我们的绿,我们的花,我们的美丽,我们的“大观园”。我们几乎都没有享受过什么美好。而我们面对的美好,是一个农村姑娘,是我们的小姨带给我们的。在沁人心脾的馥香中,在生机勃勃的五彩缤纷中,我们弱嫩的灵魂体会着某种悟性,进行着幼稚而严肃的思考,思考着什么是人世间的美好,什么是感激,为什么需要感激……

  在那种时刻,我更加认定,小姨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小姨和母亲谈得最多的话题,是“转正”两个字。还会有什么别的话题,会比“转正”更使两个做临时工的女人入迷呢?小姨和母亲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向往转正。这种向往常使小姨喜形于色,常使母亲脸上洋溢出少见的对生活满怀信心的光彩。我知道——转正,这是小姨和母亲共同的幸福。

  有天傍晚,我坐在小姨身边,伏在小姨膝上,摆弄着小姨的长辫子,拆开,编好,编好,拆开,觉着怪好玩的。

  母亲望望我,又望望小姨,叹了口气,说:“我长这么大也没捡过什么,想不到如今捡到的比金子还贵重。”

  小姨孩子般天真地问:“大姐你捡啥好东西了?快告诉我!”

  母亲说:“我给自己捡了一个妹子,给孩子捡了一个小姨啊!”

  小姨注视了母亲良久,忽然偎依着母亲,低声说:“大姐,我保你捡到了,就再也丢不了啦?”

  母亲低声道:“你嘴上这么说呗,你还能在我家住一辈子?今后就不结婚,不成家了?”

  母亲又训斥我:“真不懂事,老大不小了,还装孩子,一边玩去,别赖在你小姨身边!”

  小姨光是笑。

  我脸红了,不好意思起来。小姨却用一条手臂轻轻搂住我的脖子,不放我离去,说:“绍生,你长大了,考上大学,将来当了gān部什么的,不会不认小姨吧?”

  我大声回答:“我要不认小姨,天打五雷轰!”

  小姨格格大笑起来。母亲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我觉得小姨的手臂是那么柔软,我心里默默地说:“小姨,小姨,我有多爱母亲,就有多爱你!”不由得将脸贴在了小姨的手臂上……

  一天,母亲和小姨下班后,都闷闷不乐。原来,小姨转正了。而母亲,却因为jīng简临时工,被打发回家,第二天就不准上班了。看得出,母亲心中很难过,很失望,自尊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挫伤。我心中也很难过,很忧郁。穷困的生活使我懂事早,知道母亲失去了工作对家庭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小姨对母亲说:“大姐,你太老实了!你哪天gān活比别人gān得少了?那么多藏jian掖猾的人都转正了,为什么偏偏一句话就把你打发回家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我明天替你找他们讲理去!不让你转正,我也不gān了!”

  “我不许你为我去抱这个不平!”母亲很严厉地说。母亲还是头一次用那么严厉的语气对小姨说话。

  小姨呆住了,怔怔地瞧着母亲。

  母亲缓和了语气,又说:“傻妹子,你从农村到城市来,好不容易找到个工作,如今又转正了,你父母该多为你高兴啊!你可千万不能为我抱这种不平,那样做兴许你也会被解雇了呀!你能转正,大姐我心里替你高兴啊……”母亲说不下去了。

  “大姐!……”小姨忽然扑在母亲怀中,嘤嘤地哭了……

  小姨转正后不久,便搬到厂内的职工集体宿舍去住了。对小姨的走,我们和母亲都依依不舍。但想到小姨毕竟是搬到一个比我们家更好的去处,就都不说挽留的话了。

  小姨也对我们和母亲依依不舍。搬走那天,她又孩子似的哭了一通……

  小姨虽然从我们家搬走了,却并没有忘记我们。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必定到我家来。小姨仍是我们比亲姨还要亲的小姨。

  父亲信中说那一年夏天探家,却一直到国庆节的前两天才回来。回来后,自然从我们口中听了许多“小姨”长“小姨”短的话,免不了就盘问母亲:“你打哪儿认这么个妹子?怎么就成了孩子们的小姨了?”

  母亲回答:“这又不花你的费你的,也得受你管吗?”

  父亲正色说:“当然要管,我可不许什么不相gān的女人到我家里来影响我的孩子!”

  母亲也正色说:“往好的影响也不许吗?”

  父亲说:“只要我看她不顺眼,就不许她来!”

  母亲说:“若来了,你还真将她撵出去不成?”

  父亲说:“那是当然!”

  母亲说:“你问孩子们答应不?”

  父亲说:“哪个孩子还敢拦着我吗?”

  母亲“哼”了一声,不再同父亲拌嘴。私下里吩咐我:“今晚去你小姨那儿看看她,告诉她这个月内别来,等你爸回西北去了再来。”

  吃罢晚饭,我躲过父亲的眼睛,离开了家。

  “为什么不让小姨见你们的爸爸呀?他三头六臂怪吓人的吗?”

  小姨听我说明来意,奇怪地瞧着我问。

  我诚实地回答:“妈妈怕爸爸不喜欢你,你去了,把你撵出来。”

  “这么回事啊……”小姨想了想,说,“那你回去告诉你妈妈,我不去就是了。”

  小姨还要留我玩。我怕回去太晚,父亲盘问,匆匆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小姨穿了件非常漂亮的花布衫,一条绿色的裙子,笑盈盈地出现在我家门口。

  母亲正要出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瞧见小姨,不禁一怔,意外地说道:“哟!你怎么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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