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姐夫千里迢迢地探家了,我来看看他呀!”小姨说着,就迈进了屋。
母亲也赶紧随后跟进了屋。
弟弟妹妹一见小姨,亲亲热热地乱嚷着:“小姨、小姨……”将小姨团团围住了。
父亲正在对着破镜子刮脸,从镜子里瞧见了小姨,也不转身,也不理睬,仍继续刮脸。
母亲说:“他爸,孩子们小姨来了。”
爸爸不得不“唔”了一声,还是不朝小姨看一眼。
母亲只好以自己的热情冲淡父亲的冷漠,将小姨轻轻按坐在炕上,接过她手中的提兜放在一旁,责备地说:“又给孩子们买东西!你挣多少钱啊?一次次地破费!”
小姨笑道:“大姐,这次可不是给孩子们买的,是给我大姐夫买的。”
父亲已刮完了脸,收起刮脸刀,还是一句话也不对小姨说,端着脸盆到外屋洗脸去了。
母亲又赶紧跟在父亲身后到外屋去了。
我们都不安地瞧着小姨。
小姨却快乐地和我们逗着笑着。
一会儿,我瞧见母亲在外屋推了父亲一下,将父亲推进屋来。
父亲被推进屋后,坐在炕沿上,不情愿地搭讪着对小姨说了一句:“今天休息?”
“嗯。”小姨停止了和我们逗闹,瞧着父亲,微微一笑,说,“大姐夫,我看你也不像个脾气厉害的人呀!”
父亲说:“谁讲我是个厉害人了?”
小姨说:“大姐呗,她担心我来了,你会把我撵出去。”
父亲说:“没影的事儿!”
小姨说:“我寻思大姐夫也不会这么对待我嘛!”
小姨又问:“大姐夫,你从西北回东北,坐几天火车呀?”
父亲说:“三天三夜。”
“西北风沙大吧?”
“大得很,能把人刮跑了!”
“冬天也下雪吗?”
“下雪。”
“听说西北缺水?”
“再也没有比西北缺水的地方了!我们运水的汽车前边走,老牛跟在后边,用舌头舔水箱。一跟跟出去十几里。渴得老牛见了水直淌眼泪。有的老牛活活渴死了,因为身体里没水分,牛皮都扒不下来……”
说起大西北,父亲的话匣子打开了,谁想拦也拦不住,滔滔不绝。
小姨就瞪大着眼睛,像听什么新奇故事似的,聚jīng会神地听着……
那一天,父亲并没有把小姨从家里撵走。
那一天,小姨在我们家吃了午饭,又吃晚饭,一直呆到天黑才回去……
小姨走后,父亲对母亲说:“她小姨人还不错,挺实在个农村姑娘。”
母亲没好气地说:“实在不实在,用不着你夸!”
父亲低下头,嘿嘿地笑了……
父亲回大西北去时,还将自己戴的一块旧手表送给了小姨。
小姨来到城里一年多后,脸儿变得白了。眼睛变得亮了。更爱笑了。性情更温柔了。身材更窈窕了。变得更漂亮了。
铁丝工厂的一些小伙子,常常拦住我嬉皮笑脸地问:“哎,小家伙,经常到你家来的那个大辫子是你什么人呀?”
我不无骄傲地回答他们:“是我小姨呗!”
“你问问她,让我做你的姨夫行不行?”
我听不出是不是好话,就骂他们。他们倒不恼火,反而哈哈笑。铁丝厂的几百名年轻女工,在我看来,哪个也比不上小姨好看。我认为,我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在别人面前骄傲骄傲了。
记得那是第二年初夏的一个星期天,小姨又到我家来。穿了一件崭新的府绸衫,一条咔叽布裤子,一双新皮鞋。那天她显得尤其漂亮。小姨从不过分打扮。即使花衣服穿在她身上,也显得朴朴素素的。
母亲一声不响,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许久。
小姨被母亲看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勾下头低声问:“大姐,你这么呆呆看我gān啥呀?”
母亲说:“我瞧你是越来越好看了。”
小姨缓缓抬起头,说:“以前别人说我好看,我不信。现如今我自己也觉得我是好看些了!”
母亲说:“自己夸自己,羞不羞?”
小姨说:“本来嘛,城里洗脸,用温水,使香皂,人还能不变得白白净净的?”
母亲笑道:“可也是呗!”忽然又问:“你前次回家,莫不是回去定亲的吧?”
小姨倏地红了脸,大声说:“才不是呢!才不是呢!”
母亲说:“是不是的,我也管不着你!”
小姨说:“怎么管不着?你是我大姐,我是你妹子嘛!”
母亲说:“那我问你,你是想在农村找婆家,还是想在城里找婆家呀?”
小姨见母亲问得认真,低头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反问母亲:“大姐你说呢?”
母亲说:“当然是该在城里找了。你如今是城里人了嘛!工厂不是也替你将户口落下了吗?”
小姨点点头。
母亲说:“那就更该在城里找了!”
小姨说:“大姐我听你的。”
母亲又说:“只是我希望你若看中了什么人,能领来让大姐见一面,帮你参谋参谋。大姐毕竟比你多吃了几年咸盐,什么样的男人,打眼一看,就能看出人品好坏来的。”
小姨低下头,许久不做声。
母亲问:“你信不过大姐?”
小姨又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大姐你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好假好,怎么才能知道呢?”
母亲思索了片刻,问:“你八成是看中哪个男人了吧?”
小姨抬起头,连连分辩:“没有,没有。”
母亲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真好假好,别人是没法看出来的,只有这个女人心里最清楚啊!”
小姨又低下头不说话,出起神来。
……
到了秋季,连日bào雨,松花江水位猛涨,高出市面几米。那一年的水患,是一九三六年后的又一次严重水患。幸亏防洪工作做得早,大水没有灌入市区。全市的成年人,不分男女,都被紧急动员起来,昼夜分批奋战在各处防洪大坝上。有许多日子,小姨没到我家来,母亲说,她必定是参加抗洪了。
中秋之夜,许许多多的人是在防洪大坝上度过的。
江洪终于被战胜了。
母亲说,小姨过几天就会来了。
我们和母亲都在殷切地盼望着。一个多月没见小姨,我别提有多想她。
江洪虽然被战胜了,秋雨却没有停止。
一天深夜,外面风雨jiāo加,雷声不断。闪电透过低矮倾斜的窗格子,在我们的破屋子里闪耀出一瞬瞬的光亮。我们和母亲都已躺下了,但还没有入睡。忽然,我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说:“妈,有人敲门。”
母亲说:“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