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地说:“妈,是敲门声,你听!”
母亲侧耳倾听了一会,果然是敲门声。
母亲却不敢下地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起了。
“大姐……”
我们都听出了是小姨的声音。
“快……”母亲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已迫不及待地跳下地去开了门。
果然是小姨,她没撑雨伞,也没穿雨衣,浑身上下淋得湿漉漉的。她的脸色那么苍白,衣服裤子沾满泥浆,显然是滑倒过的。
母亲也披着衣服下地了。
弟弟妹妹都醒了,我们和母亲愣怔地瞧着小姨。
“你……你怎么突然……”母亲吃惊极了。
小姨直挺挺地站在母亲面前,手中拎的包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沉重地坠着她的手臂。雨水顺着发缕,顺着苍白的脸颊,顺着贴住胸脯的衣襟往下淌,顷刻在她那双泥鞋旁淌了一片。她那双眼睛,仿佛也被雨雾罩住了,目光迷惘地定定地看着母亲。
“大姐,你……还收我……住下,行吗……”从她那两片冻得发紫的嘴唇之间,滞涩地输送出这么一句话。
“有什么不行的!快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母亲立刻拉着她的一只手,将她引到了外屋。接着,母亲又走回里屋,打开破箱子,挑拣了几件自己的衣服,抱着被褥枕头,又到外屋去了。
“跟同宿舍的人吵架了?”我们在里屋听到母亲低声问。
“大姐……”随后听到了小姨的哭泣。
“受欺负了?都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啦,住集体宿舍不同于住在自己家里,事事要宽宏大量嘛!”
小姨的哭声很低很低,却令我听了心碎……
……
那一夜,母亲便陪小姨睡在外屋。
第二天,小姨病了。高烧中偶尔说一句我们听不清楚也无法理解的呓语。
第三天,雨停了。来了两个小姨厂里的领导,说是要向母亲了解一些有关小姨的情况。母亲将我们一个个从里屋赶出来,关上门,在里屋和他们说了半天。
母亲送他们走时,脸色很yīn沉。从外面进屋,先站在小姨铺前,怔怔地瞧了一会儿熟睡中的小姨,慢慢转过身又独自发呆。接着抓起块抹布,心不在焉地抹抹这儿擦擦那儿。忽然对我说:“绍生,你好好在家照看你小姨,我去请街头私人诊所的王老中医来。”
不大一会儿工夫,母亲将王老中医请来了,见我们守在小姨铺前,无缘无故冲我发起火来,大声训斥:“还不出去!”
我看得出母亲心里极烦,乖乖地退了出去。
王老中医走后,我和弟弟妹妹们还不敢进屋,就从土埋半截的窗子外面偷偷朝屋里窥视,见母亲正一手扶着小姨的肩,一手端着水杯,几乎是用命令的语调说:“红糖水,喝下去。”
小姨喝了那杯红糖水,母亲扶她躺下,坐在铺边,瞧着她的脸,冷冷地问:“刚才你们厂里的领导来过了,你知道?”
小姨的头在枕上微微摆了一下。她好像接受审问的人一样,目光又诚恳又羞愧地望着母亲。
“几个月了?”
“三个多月了。”
“你竟骗了我!”
“……”
“你瞒过了我的眼睛,能瞒得过别人的眼睛吗?能瞒多久哇?!”
“……”
“说,是什么人的?”
“……”
“说话呀!”
“……”
“你哑巴啦?”
“大姐,我不能告诉你。我谁也不能告诉。”
“你……”母亲生气了,倏地站了起来。随即忍气坐下,又问:“好,我也不想知道这个人的尊姓大名,那你们事到如今,为什么不结婚?”
“……”
“他……要撇了你?”
小姨的头又在枕上轻轻动了一下。
“那么难道……是你不愿意?!”
“……”
“你给我说话!”
“大姐,我不能和他结婚了……”
“什么?你肚子里怀上了孩子,你倒说不能和他结婚了!”
“大姐,你别追问了!”小姨闭上了眼睛,两颗很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下来。
“我要问,问个一清二楚!你爹当初是如何把你托付给我的?难道你忘了吗?”母亲又动气了。
“你要不说,你就离开我家!我不能让人指我的脊梁骨,说我收留了个大姑娘,在我家生下个不明不白的孩子!”
小姨又睁开眼睛,噙泪望着母亲,说:“大姐,你放心,我病好点,就走……绝不连累你的名誉。”
“走?你往哪走?”
“没有去路,还有死路!”
小姨轻轻往上扯被子蒙住了头。我看见被子在微微耸动着。
“唉……”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是怜又是恨地说:“你呀你,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呀!”轻轻掀开被角,用手掌心去擦小姨脸上的眼泪。
……
小姨始终不肯说出那个男人是谁。
小姨被厂里开除了。
母亲却并未因此而把小姨赶走。
小姨在我们家里生下一个小女孩。
女孩刚刚满月,小姨的父亲就从农村来了,将小姨和孩子一块儿接走回农村去了。
母亲那一天怀着无比的内疚对小姨的父亲说:“大伯,我对不起你……”
小姨怀中抱着孩子,一步步走至母亲面前,双膝同时一屈,给母亲跪下了。她仰起头望着母亲,泪流满面,想说什么话,嘴唇抖抖的,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母亲扶起她,也想对她说什么,也是嘴唇抖抖的,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母亲一转身走入屋里,再没出来。
是我将小姨父女送到了火车站。火车开走后,我望着远去的火车,感到我心中最美好的东西也被火车带走了。
回到家里,我发现母亲的眼睛哭红了……
不久,小姨来信,说她可能做村里的小学教师,我和母亲都为此减少了一些替她感到的忧郁。
几个月后,小姨又来了一封信,说是当小学教师的事不成了……
往后,小姨和我们家也就只有书信来往了。
我升初中那年,小姨又从农村来我家住了半个多月,带着孩子。那女孩已经五岁了,一张小嘴很甜却面huáng肌瘦的。母亲很疼爱这没父亲的孩子,有口好吃的,总要留给她吃。那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中也谈不上有什么好吃的。两搀面的馒头,就是很馋人的东西了。
小姨却明显地老了,仿佛有三十多岁了。穿的也是打补丁的旧衣服,满面愁容。半个多月内,几乎就没见她露过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