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5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卓哥惶惶然地望着石碑,仿佛那是具体的一位大恩人,又是严父慈母合而为一的象征。他似乎在屏息聆听大记者读的每一个字。其实心思空空、六神游走、万念俱灰,身不由己而已。没法儿形容的悲凉满满地凝聚在他两眼里,被热闹气氛所娱的人们却谁都没看出来。

  主婚的老者问他:“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他竟自愣在一种僵钝的呆状中。

  “卓哥,你听明白了吗?”

  “哦……听明白了听明白了……”

  老者又问:“那,你可有什么话说啊?”

  他怯怯地回答:“没有没有……”

  他感到周围的气氛,越来越施加给他某种无形无状的压迫。

  煞有介事、神情过分庄严的老者将脸一板:“嗯?怎么可以没什么话说呢?”

  卓哥恍然地机械地嘟哝:“有,有,有话……”

  “既然是有话,那你便说吧!”

  卓哥语无伦次地说:“充驴作马……我愿充驴作马,在这红磨房里,一辈子为全村人推磨,终身任百家役使,不受酬劳……我要是有半点儿反悔,天打五雷轰……”

  主婚老者欣欣然捻须,微微点头不止……

  围观者们,尤其紫薇村本村的人们,似乎都大受感动……

  有一老妪拭泪喃喃着:“多仁义个孩子呀,知恩图报的……”

  老者又说:“卓哥,你父母早亡,就拜拜这块碑吧!拜过这块碑,就算拜过你父母了,也就算拜过全村人了……”

  于是卓哥双膝齐跪。联心红绸一扯,新娘也随之跪下了。

  他目定定望着石碑说:“父母大人,今日里,咱全村人做主,给儿成亲了,娶了媳妇了。儿能够为咱们家族传宗接代了。你们若九泉之下有灵,再也不必为儿操心了。和孩儿一块儿,感激咱们全村人的村恩村德吧!……”

  于是他磕头拜碑。一拜之后,泪满双眶。二拜之后,泪潸潸下。三拜之后,已是面湿如洗,泣声咽咽了。

  他整个儿一颗心在胸膛里guī裂着,暗碎着。

  人们更加受感动了。许多男女都不禁地拭起泪来……

  忽然一边人群有些骚乱——是打扮得极其妩媚的小琴从人后挤至人前。她上下簇新,从衣到裤到鞋,皆是她用自己采草药所卖的钱买的。她那一天是将她全部的“个人财产”都穿在身上了。她刚洗过的脸庞看去显得那么清丽,她的秀发梳得那么齐整,一条大辫子编得那么仔细,惹人注目地斜搭在胸前。她鬓角儿还插着一大朵艳红野花儿,衬得她的脸更白净了。她神情冷若冰霜,目光眈眈地瞪着跪在那儿的卓哥的背……

  站在她身旁的几个女人互丢着眼色躲开了她,闪到别处去了。立刻有几个男人补了缺,挨近她站着。

  卓哥和新娘起身之际,小琴尖叫了一声。人们的目光一时全都投she在她身上,卓哥也发现了她。四目相对,他眼中一愕,赶快望向远处。

  主婚的老者威然地望着小琴指斥:“你叫什么?”

  她红了脸,愤怒地说:“有男人抓我胸脯来着!”

  女人们首先发出一片嘘声。仿佛她们都认为,在这一种情况下,即使是那样,也是一个小女子断不该公开说出口的。一旦说出,可耻就全归了女人自己似的。

  而她内心里是明白这一点的。分明的,她是偏要大声地说出来。

  而男人们却紧接着女人们的嘘声发出一片叫嚷:

  “你撒谎!”

  “你往咱紫薇村的好名声上泼脏水哩!”

  “卓哥结婚,你打扮得妖妖冶冶的想gān什么?”

  “八成是想来勾引新郎官儿的吧?”

  不错,她是在将自己打扮得近于妖冶的,也是成心来破坏婚礼场面来进行报复的。那报复,三分是针对卓哥,七分是针对全体的紫薇村人。

  夹在人群中的公公气得腮肉抽搐。

  婆婆扯着他,恶狠狠地说:“都是咱们把她惯的!走吧走吧,还有什么脸站在这儿呀!……”

  小琴瞪着他们相互拖拖挣挣地离开,更加肆无忌惮了。她指点着些个男人冷笑道:“紫薇村的好名声像是花布包的脏枕头哩!你们一个个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在河边偷看过我洗澡!你敢说没有的事儿?你,在山上遇到过我,调戏我!还有你!曾对我说过不要脸的话,被我扇过一记大嘴巴子!……”

  她眼中放箭,最后望向了村长:“你这个假模假样的大村长,你的勾当我不说就是了!给你留点儿面子就是了!……”

  村长气急败坏地连连跺脚:“你、你……你放肆!……”

  “大家伙儿别信她胡言乱语!我丈夫可是正人君子!小贱人!看我不撕烂你嘴!……”

  村长女人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她无畏地朝对方一头撞去,将对方撞了个仰巴叉。而那女人又撞倒了长案——案上的花生、瓜子、烟、糖果、馍撒了一地,滚了一地……

  主婚老者高叫:“好大胆的刁女!竟敢前来扰乱我紫薇村的婚娶大事!当众毁我紫薇村的村誉!把她给我撵过河去!永世不得再过紫薇桥到村东边来!……”

  人们期待的仿佛正是这一番话。于是不分男女,一拥而上,对她啐之殴之……

  婚礼大乱。

  新娘悄悄揭开盖头,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新娘攥住卓哥一只手说:“咱们进屋去吧!”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将他扯入红磨房关上了两扇门。

  红磨房里已经间隔出了新房。新娘一直将卓哥扯入新房。新房草经布置,虽不免显得寒酸和对付,但毕竟有了点儿是新房的意味儿。一面墙上挂了半片儿镜子,镜旁贴着一幅观音送子的年画。有了张旧桌子,有了两把旧椅子,都是对卓哥真好的村人送的。

  新娘一进新房,便摸索到chuáng边,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卓哥惴惴地说:“真是对不起,让你受惊了。”

  到那时,他还不知新娘芳龄几许,长得什么模样儿。

  新娘却说:“惊不了我,我什么场面都见过!”

  他搭讪着又说:“真是的,还不知你是哪省哪县的人呢?”

  他说时,眼望着窗外,见磨房的场地上,人们已散去。些个本村和外村的孩子,在争抢着抓起地上的花生瓜子什么的往兜里揣。

  他也望见了小琴。她匍匐在地,辫子散开了,衣服被扯开了襟,露出一面白皙的肩。她脚上的鞋子不知去向……

  他听到他的新娘在他背后说:“从今往后,就是你妻了。知不知道的,又有什么?”

  她说得那么无所谓,语调儿淡淡的。

  他自言自语似的又说:“想想,也真有意思。一男一女,从未见过面,一经撮合,忽然的就成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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