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6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卓哥长叹一声,愁眉紧锁地说:“话倒不错,它非老父老母,也非孩子,但比老父老母还抛弃不得,比自己个年幼的孩子还丢舍不下啊!它刚立在那儿没些天,是全村人为我立的。碑上刻有我的名字。我一走,它不就变成了全紫薇村人们的奇耻大rǔ了吗?我是吃百家饭,睡百家chuáng长大的呀!他们对我有恩的呀!”

  小琴不听犹可,一听这话,佯怒顿作真怒,瞪着他抢白道:“那碑是他们为紫薇村,为他们自己希图的好名声才立的!人人都对你有恩,我对你就没恩了吗?你住在刘家时,我小琴没像姐一样爱护过你吗?宝顺那小死鬼曾拿你天天当马骑,是谁因为呵斥他挨过打骂?你膝盖磨破了,又是谁天天晚上烧了热水泡了草药替你洗?又是谁像疼在自己身上似的一边替你洗一边掉泪?……”

  卓哥就又低垂下头无言无语了。

  “你回答我的话呀!”

  “我……我陪你一逃,也太对不起她了……”

  “谁?”

  “还会有谁呢?刚嫁我没多久,不是让她落个人人讥笑的下场吗?……我……我实在的不忍心啊!”

  “你!你就不想想,怎么才能对得起我小琴,也对得起你自己呢?”

  她腾地往起一站,恨恨地瞪了他片刻儿,一转身跑了……

  卓哥怀着满腹沉重的忧思,三步一闪念,五步一驻足地回到红磨房。走至门前时,一切的闪念一切的打算一切的冲动皆如泡影纷纷破灭。头脑里空空dàngdàng,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愁和怕jiāo替翻涌,并且搀和着对他的“屋里人”的大愧深疚。

  他缓推门,轻落步,似幽灵悄入……

  “回来啦?”

  他以为她睡熟了。不料她根本不是躺着。她正盘腿坐在chuáng上,就着烛光补他的衣服。

  “你……怎么不睡啊?”

  “睡不着。在河里泡够了?”

  “泡够了……”

  “把桌上的姜汤喝了吧。估计你也该回来了。刚离火,准还热着……”

  从她说得平平淡淡的话里,他听出了发自内心的真爱之情。他踱到桌前,以指触了触盛姜汤的陶碗,果然热着。

  “不想喝。”

  “随你。反正我是诚心为你煮的。”

  她的语调依然平平淡淡的。

  “那……那我就喝……”

  他不忍挫她的一片真爱之情,拿掉碗盖儿,双手捧起那大陶碗,也不管烫不烫,仰起头,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底儿朝上。

  她说:“没见过有你这个喝法儿的,烫着呢?”

  他报以嘿嘿憨笑,征求地问:“如果你真睡不着,我chuī箫你烦不烦?”

  她说:“我不烦。你想chuī就chuī。只怕半夜三更的,扰了村里人们的清梦,惹别人的烦。”

  他说:“别人们早睡了,扰不了他们的清梦。”便从墙上取下长箫,坐在门槛儿chuī了起来……

  那箫音幽怨悲惋,如诉如泣,娓娓复娓娓,绵绵复绵绵……它悠悠袅袅地传向紫薇村。全村只一个人听到了。便是小琴。

  那一夜,她的泪水湿了半边儿枕头……

  后来,卓哥的箫音,成了他与小琴幽会的讯号。两个人儿这一次幽会时恼,下一次幽会时好。这一次他同意了她的一种私奔的计划,使她喜出望外。下一次他又全没了勇气,顾前虑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懦夫,使她大喜成空,恨也不是,怜也不是。在一次次的幽会中,他们谁也离不开谁了。从心灵,到肉体,仿佛一次比一次紧密地缝在一起了。她三天见不到他,就会出现在红磨房里。他五日没去河里“泡泡”,就会长吁短叹……

  在他们这种不清不白暗聚潜散的关系中,夹着心中明镜似的一概皆知却从不予以点破的卓哥的老妻。这身为新妇的女人所表现出来的涵养、容忍、宽宏和体恤,使卓哥既觉得罪过又深受感动。小琴也是如此。每次她重提私奔的某种计划,首先要说服的竟是她自己了。企图说服卓哥时,也需要比以前更大的耐心了。而一见他大为其难地沉默起来,她再也不发火了,甚至非常理解了……

  有些个夜晚,卓哥也会对他的新娘子主动亲爱。她毕竟是一个还不到四十岁的女人,毕竟也同样是一个情欲尚旺的女人,毕竟,并不丑到令他厌憎的程度。公平论之,就四十来岁的女人而言,细细端详,她属于品贤貌端的那一类。他对她的主动亲爱,更多的成分是感激体恤和赎罪与报答。她明白这些。对他的主动亲爱,并不避拒,并不反感。因为那也是她自己求之若渴的。相反,只要是他主动,她必次次回赠以十倍的温柔,百倍的缠绵。对卓哥说来,和这女人的亲爱,与和小琴的亲爱相比,真是另有一番深厚的领略在身体,另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

  那女人似乎企图从新妇的角色中抽身隐退似的,只不过这是她一时期内难以彻底做到的罢了。对卓哥她依然的那么体贴入微,那么关怀备至。她似乎打算由新妇的角色渐渐过渡到一位慈母的角色。她的体贴和关怀发乎于心,有时也通过于性,那就是在卓哥主动对她亲爱之时。因为她深知,其时正是他被满腹沉重的忧思和愁怕压迫得极端脆弱之时。那时的卓哥,是以别的任何方式都安慰不了的啊!在她打算角色转换的过渡中,她回赠她的小丈夫的枕上温柔被底亲爱,其实好比是供他也供自己落脚踏着过河的石樽……

  下雪了。

  这是一场南方罕见的大雪!

  卓哥清早起来,但见触目皆白。紫薇山披了件白斗篷似的,这里那里,一道道一条条雪飘不进去的石隙岩缝,被衬得异常明显,如同白斗篷熨不平的褶皱。山上落光了叶子的树木,昨天望去还jīng瘦jīng瘦的,一夜之间都变得白胖白胖的了。挂着雪挂的树冠,美丽而肃穆。紫薇村里,一片片房舍的瓦顶也都变白了。整个村子似乎陷到洁白的世界中去了。只有房檐,和一些门窗的框子,从白中显示出一些长的短的,横的竖的黑线段,证明紫薇村仍确实存在着……

  “下雪了!下雪了!哎,你快起来看啊!下雪了!”

  卓哥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雪,兴奋得孩子般地大呼小叫。他抓起两把雪,攥成一个结结实实的雪团,用力抛过红磨房顶。他的红磨房的外墙,那一种红色在满世界的洁白中,是被映衬得更深更凝重了。在红磨房的后面,一段紫薇河的河面上,也积满了厚雪。河水负着化不了也封不了河的厚雪,无声无息地缓缓流淌。一段段白从他眼前移过,像一条白色的巨蟒无声无息地游走着……

  他张大嘴,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空气那么清新,直沁肺腑。于是以往满胸的忧思和种种愁怕,顿时全被冲淡了似的……

  他操起扫帚便扫雪。将红磨房前场地上的雪扫尽,弃了扫帚一头闯进屋,又是一阵大惊小怪:“好大的雪哟,半尺多厚!你快出去看看吧,把个世界都改变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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