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6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县长从二楼窗口望见了这一幕,气得什么似的,使劲儿按灭一支刚吸了几口的烟,操起电话往警卫室下了一道命令——“谁也甭gān涉他!我今天偏不信邪,偏不接见他,倒要看看这老家伙究竟能闹腾到什么份儿上去!”

  老广泰也是个偏不信邪的人。那一天俩偏不信邪的人都认认真真地治上气了。不过老广泰毕竟是领导着百多户人家的一村之长,并没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警卫不再管他,他也不打算做得再过分。他仔仔细细地在露天水龙头那儿淘米,并以亲近的口吻跟蹲在那儿洗衣服的一名警卫拉家常:

  “小伙子,看样儿是打农村出来的吧?家里人还种着地吗?”

  人家佯装没听见,连头也不抬起一下。

  “要是家里还有人种着地,你就能体恤我们农民了。不错,粮价是在提高着,但是在一角钱一角钱地提呀!可化肥呢、农药呢,一元钱一元钱,几元钱几元钱,十几元十几元地涨价,咱农民这地明摆着是没法儿再种下去了嘛……”

  人家一听他说的是对现实很不满的话,更不敢搭话茬儿了。

  “小伙子,你说是不是呀?我今天来上访,那是代表着全村人的。说白了,是代表咱们农民向当父母官的讨个农民的公道!讨不着个公道我回去跟全村人没法儿jiāo代哇!”

  他连连叹气,一副让人同情的样子。

  结果人家端起盆就走,人家岂敢对他这个带头儿闹事的人表示同情呀!

  他倒也不觉得恼,冲人家背影又说:“听着我的话反动?连听听也怕受牵连?理解,完全理解!”

  人家扭头气冲冲地甩给他一句不中听的话是——“玩蛋去!谁要你的理解啦!”

  他仍不恼,笑笑,摇摇头,走到他掘的地灶那儿,将米下了锅,接下来就趴在地上鼓起腮帮子chuī火。

  由他率领来的翟村的gān部们,那会儿就分散开,院里院外的,四处替他捡烧的东西。县委所在地,院里也罢院外也罢,毕竟是怪gān净的,捡不大着。于是老广泰将院角落的一只柳条筐拖了来,那筐里有破胶鞋烂袜子桌椅腿儿旧书报什么的,他一样样往地灶里塞。边塞边说〖BF〗:“智者百虑,必有一失,怎么就没带捆柴来呢?我老了,想不那么周全了,你们可是应该考虑到的啊!”

  翟村的gān部们,就都诺诺连声,都频频点着他们的头说:“老支书批评得对着哪,对着哪。我们没经验,头一遭儿,下次一定吸取教训……”

  他们都非常敬重他们的老支书。是真的敬重,打心眼儿里敬重,不是假装的。撇开他三四十年来为翟村胸怀里揣着一颗无私奉献的心不说,只这一次行动,他们都想过的——搞得不好,他们的老支书也许会蹲牢呢!

  他们那会儿对他的敬重,格外地显得真诚显得由衷。

  他也从他们脸上,看出了他们都替他提着份儿心。倘是被法办了,他的罪将比他们重得多啊!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于是安慰他们:“都愁苦着个脸gān什么?如果咱们被治罪了,你们就尽量洗清你们自己,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推。推得越彻底越好!我是主谋,是我唆使的你们怂恿的你们,bī迫着你们跟我来的……”

  他的一番番话,跟两名警卫说的话,跟翟村的gān部们说的话,都被不时从地灶旁边走过来走过去的警卫班长那双机警的耳朵听了去。于是县长在办公室里,也了解到他在院子里说了些什么话了。

  县长对着电话说:“好。汇报的情况很重要。继续听老家伙还散布些什么言论!……”

  县长放下电话,坐不住了,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其实,县长一望见他在院子里掘坑,就开始坐不住了。当然,也不吸烟了。因为老广泰制造的烟,比他吸过的任何一种牌子的国烟或洋烟都冲。风向正巧将那股夹裹着异味儿臭味儿的浓黑烟柱chuī向县委办公楼一排排敞开的窗子。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关窗声中,县长已被呛得咳嗽了起来。他一边掏出手绢捂住口鼻,一边忙不迭地抓起电话,向警卫室下达了第二道命令:“快,快!通知那老家伙立刻进楼来!我接见他,妈的!”

  于是守候在电话机旁,一直恪尽职守地与县长办公室保持着密切联系的警卫班长,放下电话一溜小跑,跑到老广泰跟前彬彬有礼地说:“老家伙,别玩火了,我们县长请你马上去!”

  老广泰把眼一瞪:“年轻人,叫我什么?”

  “老同志,老同志,我说走嘴了,请原谅!您千万别生气!”

  警卫班长毕恭毕敬地承认错误,表示道歉。

  “我不在乎你叫我什么,老家伙也罢,老同志也罢,随你怎么叫都行,也随县长怎么叫都行。我只不过不能接受‘玩火’两个字!我明明是在煮粥嘛!”老广泰一板一眼地说,一副有理不在声高的样子。

  “我错了我错了。您不是在玩火,您是在煮粥!煮粥……”

  “年轻人,有错认错就好。我再问你——你最后一句话怎么说的?你说——‘我们县长’,对不对?”

  “对,对对……”

  “不对!他不止是这个大院里,你们这些人的县长!他也是俺们这些来自大院外的,农民们的县长!所以,你对我,对这个县里任何一个人说到他,都要说‘咱们县长’!小子,这一点你给我牢牢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警卫班长只想赶快完成“请”他的任务,所以也就索性装出“乖乖仔”式的小字辈儿的模样,不跟他一般见识。

  老广泰往锅里瞧了一眼,又对翟村的gān部们说:“都瞪着我gān什么?没见水都快开了吗?赶快下米呀!煮稀点儿。还不知道得在这院子里住几天呢!带的米不多,要节省着做……”

  说罢,他撩开大步,挺胸昂头的,从容不迫而又坚定不移地朝那代表着本县最高权力机构的灰色楼房走去。他那瘦小的背影,那时刻显示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气概,大有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劲头。翟村的gān部们,都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都觉得他们的老村长老支书,仿佛是在走向自己的墓xué一样……

  对于县委书记而言,在七百多名村长村党支部书记之中,翟广泰是一个较为熟悉的名字。这倒并非因他既是村长又是村党支部书记。那七百多人个个身兼以上二职。“党政分家”这句话,在中国的最广大的农民们想来是荒唐的,百思不解的。他们习惯于一个县里既有县长又有县委书记,但是绝不习惯于一个村里也是如此。极少数的竟然不兼二职的人,在他们眼里将是一个权威大大值得怀疑的人。

  调来不久的县长,之所以记住了翟广泰这个名字,乃因这名字与翟村的许多光荣紧紧联在一起——jiāo纳公粮模范村、计划生育标兵村、“扫盲”先进典型村、jīng神文明样板村……不一而足。有些光荣,还是经他这位县长从七百多大村小村中圈点出来之后,才正儿八经地颁发给翟村的。谁也没法儿在一系列又一系列的光荣面前,将翟广泰这个名字和翟村剥离开来。事实上那也是剥离不开的。首先翟村的人们就会觉得,那样子太扫他们的兴。甚至会觉得,那些光荣的分量也有些变轻了微不足道了似的。在翟村人们的荣誉感中,仿佛只有由翟广泰亲自从县里带回来的奖、锦旗、证书什么的,才算是某种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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