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正论之,当年的县长对当年的老广泰,已经是很宽容的了。率领着全村的gān部,在县委大院里掘出个地灶,安锅煮粥,这等放肆行为倘是别一个村的带头人的所为,县长早不客气了。早下令警卫班采取“必要的措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于老广泰这方面而言,却也并非是存心恃功犯上,倚老卖老。不,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位在极小的人群中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和权威色彩的老农,这位党龄比如今的某些县长县委书记还要长得多的中共老党员,无论对上对下,都被公认是一个最通情达理最不愿为难别人的厚道人。他那一天的做法,是别无选择的一种选择。
他来县委求见县长或县委书记,已经不下十余次了。
第一次县委书记本是想接见他的,但由于正在开会,就通告他在传达室等着。他这一等,中午也没吃上一口饭,就饿着肚子一直等到一拨拨的人下班了。县委大院里静悄悄的,办公楼的每一扇窗子都渐渐黑了。他奇怪了,问传达人员这是怎么回事啊?县委书记明明答应了要见我的,怎么我等到现在了他还不接见我啊!人家摇头说我怎么能知道呢?他说那我无论如何也得与县委书记通一次电话啊!就问人家县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人家说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能随便将县委书记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来访者吗?他说那你就告诉我县委书记秘书家的电话号码吧!人家说这也不能随便告诉上访者啊!告诉了,要挨骂的呀!他再三地请求,就差没跪下了,人家才动了恻隐之心,十二分不情愿地将那秘书的电话号码告诉了他。他忐忐忑忑地拨通电话,诚惶诚恐地一问,人家才想起他,令他彻底失望地告诉他,想见县委书记是不可能的了。县委书记到省里参加县委gān部培训班去了,三个月之后才结束呢!他很生气地质问——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让我从早等到天黑?对方也生气了,在电话那一端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吗?我是为你一个人服务的?我每天心里要记多少事你知道吗?还不许我一忙就把你给忘了吗?对方一说完就将电话啪地挂断了。
于是他明白,冲撞了县委书记的秘书,今后想见县委书记一面,肯定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第二次走入县委大院,就很明智地只字不提县委书记,口口声声单要求见县长一面了。但是那一天县长的面他也没见着。尽管,那一天县长没外出,也没在开会,就在楼里办公。不过他总算没白来,等了小半天后,终于在传达室被恩准和县长在电话里谈谈。
他说:“县长啊,我是翟村的翟广泰,村长兼党支部书记……”
他当时很激动,握着话筒的手直抖。
“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有什么事,你开始汇报吧。不过简短点儿,别NB023唆。你们最基层的同志,素质普遍太低呀!有些人汇报工作时,不着边际,云山雾罩,常使当领导的听了很久,还没听出个所以然……”
县长平静的刻板的口吻,使他听出了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意味儿。也仿佛听出了一句潜台词是——你可别像那些素质太低的,我的耐心不是无限的……
“县长啊,我主要是来问问,向我们农民打的那些白条,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呢?”
老广泰认为,自己是把话问得再简短再明白不过了。
看来县长也是这么认为的。生活中,有些时候,有些情况下,有些事,一旦问得又简短又明白,就必定会使被问的人陷入尴尬和难堪。这一种尴尬和难堪的局面一旦出现了,则又必定会使问话的人也很不幸地被扯入到尴尬和难堪里边去。而这也就反过来更加证明,问话的人,只顾了简短,只顾了明白,没有兼顾其他,那话是问得太没水平了。
县长在电话另一端沉默了良久。
老广泰在电话这一端屏息敛气,被另一端的沉默所压迫,没勇气再多问一句,也只有屏息敛气陪着沉默的份儿。
他紧握着听筒的手出汗了。
终于,县长又开口了。
县长仅问:“你来,就是要问这个?”
老广泰尤其简短地回答“对”。
县长说:“这个问题嘛,是不需你来问的,也是不需你瞎操心的。究竟什么时候兑现,县委自会排到日程上进行讨论的。讨论了,形成决议了,文件就会发下去的……”
老广泰说:“可是县长……”
县长说:“嗯?你可是什么?”
“再不兑现,就没人种地啦!”老广泰急了。
“你这是什么话?农民不种地,国家还养着几亿农民gān什么?”县长的语气十分的严厉了。
老广泰没有勇气也只好从胆魄里往外硬挤出几分勇气了。他据理力争:“县长,你的话我不爱听!不能说国家养着几亿农民,是几亿农民养着这个国家!”
“翟广泰同志!别跟我抬杠!我正在办公,我是一县之长,没时间和你在电话里抬杠!你不爱听我的话,那么爱听谁的话,那找谁去吧!”
县长在电话另一端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响声经由听筒传入老广泰耳中,使他的耳鼓大受震动,浑身不禁地一抖……
“县长,我不是偏要和你抬杠,不是大老远赶来非要惹您生气。我的意思,我是想说,再不兑现,农民们想种地也没办法种了!”
“够了够了!我说同志,你这不是惹我生气,又是在gān什么呢?你要耐心做农民兄弟们的思想工作嘛!要善于向农民兄弟们解释嘛!党信任了你几十年,一直让你当着农村基层的gān部,你不要忘了自己应对党承担的职责嘛!今天就谈到这儿吧!你回去,告诉翟村的农民也转告附近几个村的农民,白条也并不是白条嘛!是国家、是政府、是党向农民打的借据嘛!只要保存得好,那是会经受住历史的考验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出示它,国家会认账的!”
“可是县长……”
可是县长已经将电话挂断了。
隔了几天,老广泰又出现在县委传达室。
他们没见到县长的面。非但没见到县长的面,连县长的声音也没再听到。倒是听到了县长秘书的声音。县长秘书通过电话转达县长的“意思”——如果他还是为“白条”的事而来,那么不见不谈也罢。已经谈过了嘛!县长已经知道了嘛!该指示给他的话,已经指示了嘛!他遵照着去做就是了嘛!……
老广泰很感激县长秘书。因为人家末了压低声音在电话里向他透露——前次,他给县长留下的间接印象不怎么样,善意地劝他以后别再来了。
这使他觉得县长的秘书比县委书记的秘书好。
当他第三次出现在县委传达室,连传达室的老头儿都劝起他来。
人家说:“老哥,你是六十多岁的人,我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人冲着自己的年龄,得多少讲点儿自尊自爱是不?”
他叹了口气,表示完全同意对方的话。却又说:“我不是为自己的事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