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说:“我知道。所以才劝你啊!为别人事,你何苦的嘛!”
县长的秘书正巧骑着自行车从外归来,被他一眼瞅见,冲出传达室,一把拉住人家车后架,将人家拖住了,央求人家再替他向县长通报通报。
县长秘书叹了口气,四下望望,见周围没人,坦率地告诉他:“老汉呀,我把话说白了吧!因为你来得太勤,县长非常不高兴,认为你已经构成了对他的人身滋扰。我没法儿替你通报了啊!我可以劝你以后别再来了,总不能劝县长接见你一次吧?那样,我这秘书还能当长吗?”
他设身处地替人家想了想,感到自己确实使人家为难了,便松开了拖住人家自行车后架的手……
以后他又来了三四次,想在上班时或下班时堵住县长的车。可一次也没堵住。县委另外还有两处旁门,县长哪里能让他给堵住呢?
一个来月的日子里,每次往返一百多里,为了能见上县长一面,获得到当面陈述利害的机会,他那张原本就很瘦的脸,进而瘦得塌了腮……
老广泰一迈入县长办公室,县长劈头便用冷冰冰的话调说:“翟大村长,翟大书记,现在,我终于可以面对面地跟你谈话了!”
他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因为县长的话,正是他见到县长后想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没想到居然被县长抢先说了。〓〓
县长几步跨到窗口,伸出手臂,朝院子里指着厉声训斥:“你那是gān什么?你把县委大院当成什么地方了?今天你要给我好好地承认错误!”
他讷讷地说:“县长,我错了!”
县长又几步跨到他跟前,指点着他说:“错了?就这么一句话就拉倒了吗?你光口头认错是不行的!你得给我写份深刻的检查!”
他讷讷地说:“行,我写。”
于是县长瞪着他,他也瞪着县长。二人相互瞪了几分钟,县长忽然一挥手:“算了!念在你是个老党员的份儿上,今天的事我也不追究了!归根到底,还是个素质问题!受党教育几十年了,还连点儿起码的理性都没培养起来?你那锅粥煮熟了没有?”
他嘟哝:“八成煮熟了……”
县长缓和了语气:“煮熟了,你们就喝光它。没碗,到食堂去借!就说我让借给你们的!làng费粮食是罪过的。谁知盘中餐,粒粒……”
他打断了县长背那两句中国人差不多都知道的诗:“县长,我今天只要你给一个准话。‘白条’什么时候兑现?”
县长一听,顿时又板起了脸:“‘白条’!‘白条’!兑现!兑现!我已经在县常委会上提出了一次,常委们说早兑现了一次嘛!”
“可那一次兑现的是前年的‘白条’。而且只兑现了一半!去年的还没兑现哪!今年农民们jiāo了粮,收到的又是‘白条’!……”
“今年打的不是‘白条’,是‘绿条’!”
“反正都是条!不是钱!”
“那不一样!‘绿条’上印着‘推动民间集资,支援国家建设’这样一句口号,难道你没看清楚?这就是说,今年的‘绿条’,较之往年的‘白条’,具有了光荣的性质……”
他又打断了县长的话:“可我们农民不要这光荣!我们要钱!没钱我们今年怎么活?明年拿什么买化肥?买农药?不给现钱,农民们明年都不会再种地了……”
县长也打断了他的话:“翟广泰,国家就没资格欠农民几笔债吗?欠下了,你就要代表农民们,像huáng世仁bī杨白劳一样,非bī着国家限日限时地还债不可吗?如果国家是一个人,你是不是也要把国家bī得寻短见喝海水呢?NC267?时代变了,对国家就一点儿感情都不讲了?……”
老广泰突然吼一声:“放你娘的臭狗屁!”
县长一怔,完全呆住了。
“怎么县里只欠农民的,只欠教师的,就没听说欠那些不择手段的bào发户们的!倒是常听说他们欠国家的!欠各级政府的!欠了往往也白欠,不还往往也就不还了!为什么?为什么总对他们那么有感情?总欺负农民啊?欺负教师啊?……”
老广泰说得来气,一时间涨红了脸,竟朝县长举起了他那只老农的瘦而黑的手……
县长呢,则将两眼一闭,脖子一挺,仿佛准备承受一耳光的样子。
然而老广泰及时地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他那只手并没真的扇在县长脸上。半空里僵住片刻,终于缓缓垂下,紧揪住了自己衣襟的开角……
县长的两眼也随之缓缓睁开了,且越睁越大,最后睁大到吓人的程度,眈眈地瞪视着老广泰。
老广泰一时不知所措。
县长的脸也涨红了,红得很光亮。
县长拍了下桌子,吼起来:“想打我?想打县长?!你浑蛋!……”
老广泰又火了。脖子上青筋凸起。他抓起桌上的一瓶墨水使劲儿投在墙上。墨水瓶碎了,雪白的墙上出现了一大朵蓝jú,他自己和县长的脸上身上,溅了无数蓝墨水点子。接着他又抓起一瓶墨水投在墙上,于是雪白的墙上又出现了一朵红牡丹。他自己和县长的身上脸上,又被溅了无数红墨水点子……
在县长秘书和隔壁办公室的几位男女闻声赶到之前,县长办公桌上的漂亮的暖水瓶也已做了农民和县长这一场冲突的物质代价——它撞碎一块玻璃,从县长办公室飞落到院子里去了,触地时发出爆炸一般的猝响。这爆炸一般的猝响惊动了警卫班。在警卫班长的带领下,他们几乎全体冲向办公楼。蹲在地灶四周,围着锅嘘溜嘘溜喝粥的翟村的那几名村gān部,反应都很迅速地丢了碗,一齐站起。其中一个大叫一声:“操家伙!”——于是他们扑向防火器材架……
像一头bào怒的老熊一样发了狂的老广泰,刚刚被七手八脚地按坐在一把椅子上动弹不得,翟村的人们冲入了县长办公室,一个个手握斧子,钩子,铁锨铁镐什么的。其中一个还提着泡沫灭火器。他们手中的“家伙”不同,脸上的表情却是相同的,皆作怒目金刚状。
县委的男女们个个大骇。县长的秘书脸都白了,既胆怯万分又无限忠勇地挺身护住县长,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别乱来……”
县长这会儿倒镇定了,平静地说:“还按着翟广泰同志gān吗?还不快放开他!”
于是几双牢牢按着老广泰的手放开了。
老广泰对翟村的人们说:“你们要砸县委呀?把家伙都给我放下!”
翟村的人们一个个回头瞧,见警卫班虎视眈眈堵在门外边,第一次都不听从老村长老书记的话了,谁也没把“家伙”放下。
老广泰也不再喝迫他们。他掏出烟盒,吸起烟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