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7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老广泰将那支烟吸得差不多了,就用目光四处寻找什么。

  县长猜到了他在寻找什么,陪着小心说:“烟灰缸也被你摔碎了,烟头你就踩灭在地上吧!”

  于是老广泰只好将烟头扔在地上,狠狠一脚踩灭。

  他往起一站,瞪着县长说:“县长,我主意已定,今天当着县里这些同志的面,当着我们翟村几位支委的面,我郑重宣布退党了!从今往后,党在翟村的事,我就不负责任不尽义务了,啥时候俺们农民打的‘白条’、‘绿条’一总地兑现了,我翟广泰重新争取入党!重新经受入党考验!”

  他这番话说得相当平静。

  县长默默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向他。

  他摇了摇头。

  县长就自己吸着了那支烟,默默吸了几口,注视着他的脸说:“翟广泰同志,我希望你能及时收回你的声明,不要感情用事。”

  县长的话也说得相当平静。但是那一种平静的语调之中,隐含着不容忽视的警告意味儿。县长的脸,当时严肃得像一位正在法庭上执法的审判长的脸,甚至简直就可以说,像一张即将张贴的布告。

  然而翟广泰的决心已坚如磐石,任谁的话都不能使之动摇了。

  他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是——“不!”

  翟村的这一位老农,将那一个冷冷的“不”字一说完,谁都不看,抬腿就走。翟村跟来的人们,都仍操着“家伙”,有意无意地护着他,随之而去。从县长办公室至院子里,他们觉得他一总儿推卸掉了责任感义务感什么的,似乎年轻了几岁,步子也似乎轻快了……

  然而老广泰离开县委大院没多远,站住不走了,众人便也一齐站住了,疑惑地望着他。都以为他后悔了……

  不料他哇地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他义无反顾地率领着翟村的gān部们来的,结果却是昏迷不醒地被轮着背回了翟村……

  第二天,翟村的农民们全体出动,在县委大院门前黑压压坐了一片……

  第三天赶来了更多的其他村里的农民……

  于是整个县城被震动了,地委被震动了,省委被震动了……

  县长引咎辞职了……

  县委书记从省党校惶惶然地赶回来了……

  省里拆东墙补西墙,还以省委名义向几位名声赫赫的“大款”开口借,才十万火急地临时筹措到一笔款,先替县里还了欠农民的债……

  一场风波总算消散。农民中惟一付出代价的是老广泰。县委、地委向各村发出联合通告,措辞严正地开除了他的党籍,取消了他县人大代表的资格……

  县长离开本县之前,去到翟村一次,向翟村人道了歉,并深深鞠了一躬。之后他光临了老广泰家。

  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他们一个躺着,一个盘腿坐在炕上,推心置腹地长谈了一番。

  老广泰说:“县长,我很抱歉啊!我那么做,是万不得已的啊!”

  县长说:“你现在连党员都不是了,我也不称你同志了。就叫你翟老汉吧。翟老汉,我也很抱歉啊!县委向农民们打白条,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老广泰说:“我明明是当众宣布退党在先,县委地委为什么还要在其后下一道红头文件开除我呢?这不等于是存心整治我吗?”

  县长说:“翟老汉,毕竟的,你是在过党四十多年的人,怎么竟也问得这么没常识呢?”

  老广泰苦笑了一下,自嘲地说:“其实我心里明白,不过是想从你口中讨句哄人的话。”

  县长也苦笑了一下,也用自嘲的口吻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县长了。连说句哄你的话的资格都没有了。我还巴不得谁来哄哄我呢!”

  老广泰望了县长几秒钟,内疚地说:“县长,我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真的!你信吗?”

  县长点点头说:“我当然信。咱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gān吗存心要把我闹倒呢?”

  “县长啊,农民们也不是成心要把你闹倒哇!他们是因为有地眼瞅着不能种了才……”

  县长用手势制止住他的话,叹口气说:“这我也知道。我调来还不到半年,没什么受农民们拥护的政绩,也没什么被农民们憎恨的劣迹嘛!农民们gān吗非闹倒我不可呢?一袋碳氨已经四十多元了,一袋尿素已经九十多元一百来元了,一袋二氨一百五六十元,再加上水费、电费,农民们辛辛苦苦半年,按最好的收成算,一亩地也不过就落个三百多元钱,遇上平年,就等于白gān。遇上灾年呢,不用遇上大灾年,只要遇上小灾年,一亩地就会赔上几百元,种十亩地的人家就会赔上几千元。几千元就可能压得农民几年内喘不过气儿,翻不过身。这些,我这个当县长的都知道的。前任县长向农民打了两年白条,我能一上任就都替他还清了吗?县里底子薄,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是神仙!我像一个钱搂子似的,到处搂钱,却只不过替前任还了农民一点点,可自己这一届又对农民欠了新债!……”

  老广泰从枕下摸出烟递给县长。

  县长吸了几口,摇头说:“不谈这些了!”

  老广泰同情地说:“我又没烦,不是在认真听着嘛!”

  县长又吸了几口烟,叹气说:“今年我为什么向农民打‘绿条’呢?起先是这么想的,不能白欠农民的!还那一天,得连利息一块儿还!我也是从农民家庭出来的,我是体恤农民的!我这任县长向农民打的欠条。不光颜色不同,实际上内容也要有所不同。可常委会上一讨论,把我的想法彻底否了!常委们说,利息?你到时候从哪儿来钱又还欠债又还利息?我说不知道。常委们说你不知道怎么敢预先许愿?我没话说,就这么给否了……”

  “那,县委每年的钱都用到哪儿去了?”

  “修公路。不是都说要想富先修路吗?盖了十几所小学校。孩子们没地方念书行吗?拨给了一些县办企业发工资,不发工资,总共几千工人怎么生活?按倒葫芦起来瓢,反正不是农民们把我闹倒,就是县办企业的工人们把我闹倒……现在,终于好了。我的刑期提前结束了。我很感激你呢!……”

  老广泰有些不解了。

  县长如释重负地说:“不是你们农民把我闹倒了,我有什么正当的理由离开这个县啊!是这个县的农民们成全了我呀!”

  老广泰说:“县长,你也不必感激我。因为农民们去闹县委,并不是我煽动的。我只不过没能力再靠权威压住他们了。”

  县长说:“我知道不是你煽动的。我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所以我离开之前,才来向你告个别嘛!我不愿见你,那是因为我怕面对你提出的问题!不愿正视它。有时候甚至自欺欺人,恨不能要忘了问题的存在。翟老汉,今天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大实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说哪了!你可千万别给我扩散。你不在党了,我还在党呢!档案转到哪儿还是个县级gān部呢!我没你那种勇气什么都不考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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