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7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老广泰眼睛湿了。他抓住县长一只手,紧握着,发自内心地说:“县长,话不在多,我重新看你了!我……反而会想你的……去到哪儿,托人捎个口信儿来……”

  县长以后并没有托什么人捎什么口信儿来,老广泰自然也就不知道县长究竟调往何处了……

  不久,翟村的几名支委也在一天早晨向老广泰告别。他们说他们要到外地打工去,以后不再种地了。

  老广泰极力反对。

  但是他们提醒他,别忘了他已经不是支书不是村长了。他们不过是来向他告别的,而并非是来请他批准的。

  “那你们就gān脆也别来向我告别!”

  他大发脾气。

  待他发过脾气以后,他们平平静静地说,一向视他为可敬长者,怎么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悄没声儿地一齐离开村子呢?

  他说,县里不是保证了,今后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吗?

  他们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一切保证了。他们说,县里即使真的永不向农民们打“白条”了,那种子的价格、化肥的价格、农药的价格明摆着,还是要年年往上涨的,是县里的大小官们根本控制不了的,无能为力的。种地农民们不还是要吃亏的吗?农民们又不是天生的傻瓜,gān吗一年年吃亏,一年年不“反思”哇?如今全国的人不都讲“反思”的吗?

  于是他们走了。像老广泰要去见县长时一样,步子是那么坚定不移,那么义无反顾,也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意味儿……

  仿佛是以他们为榜样,其后,一拨拨的,翟村的青壮农民们,相约着,扛着简单的行李卷,纷纷离开翟村……

  又过了不久,年轻的女人们,也背井离乡,身影消失在世界的四面八方……

  继年轻的女人们之后,纷纷离开翟村的是十七八乃至十四五的少女们,三十五六乃至四十五六的妇女们。有些腿脚利落的老太婆们,也鼓起闯世界的勇气,老当益壮地走了……

  现在,原本五百七八十口人的翟村,总共剩下了还不到六十口人。尽是些卧chuáng不起的人,重病缠身的人,有残疾的人或神经有毛病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一个例外之人健康、俊美、青chūn勃发。

  这一个例外之人便是芊子……

  她坚信自己的判断即是事实。她觉得眼前这少年已因事实也近乎是一个小王八蛋了。她内心里渐渐滋生起一种想要毁坏掉这县中初二生的前程的念头,如同滋生起想要毁坏掉自己所没有而别人偏偏有的好东西的念头。不,不,不只是毁坏了就拉倒了的事儿,那太便宜他了,也太便宜他的王八蛋哥哥了!还要同时利用他,利用了他还要叫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暗暗地用一条又一条正当的理由鼓励自己坚定那一种念头。于是她那张很好看的脸又变得和颜悦色可爱复可亲了。

  “不说惹气话了!更生,姐问你,那你晚上的时光怎么打发?”

  “看书。”

  “看书?你可真用功!一个人守着那空dàngdàng的破房子,又没电,还有兴趣看书?”

  “我点油灯看。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看书不是玩儿,是学习。学习不能光凭有没有兴趣的。”

  芊子终于不哭了。

  她两眼定定地瞪着更生,瞪得那少年心里直发毛。

  “我……我走了……”他站了起来,也不拿塑料袋儿,转身就要走。

  “你先别走,我还有话说。”

  “你说吧,我听着。”

  “准是你哥,那个王八蛋又勾上了别的女人,就不要我姐了!”

  “他们的事儿,具体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信你哥信上的胡说八道?”

  “那我还能信谁的呢?”

  芊子也站了起来。两眼仍定定地瞪着更生。

  “你可真懂事了!更生呀,姐一个人晚上在家里闷,你别只想着自己学习,晚上过来陪姐解解心烦行吗?”

  “这……”那少年犹豫起来了。芊子看出了,他分明不信任她的亲密。

  “姐求你了!”

  “那……好吧……”

  那少年答应得似乎有些勉为其难似的。

  “别装出这种样子!姐知道你一向心里是喜欢姐的。说不定,等你长大了,咱俩还有缘做了两口子呢!”

  那少年刷地红了脸,低下头去。

  于是芊子便在他脸上热辣辣地亲了一口,同时又问:“来不来?”

  “来……”

  “大声点儿!痛痛快快地说!”

  “来!”

  “保证?”

  “保证!”

  “这才是姐的好更生呢!”

  芊子在他另一边脸上也热辣辣地亲了一口。之后像个温良长姐似的,用手抚摸了他的头一下,替他将上衣往短裤里掖得更舒贴些,最后将他的塑料袋儿从地上拎起给他……

  那少年摇摇头,低声说:“都留给姐吃吧。其实……其实……我买了捎回来,就是想给姐的……”

  “真的?”

  那少年抬起头,眼睛亮亮地望着她大声说“真的!”他一说完,转身便跑了。

  芊子望着他背影,伸手掏出块糕点咬了一口,同时在心里骂了句:“小王八蛋!你哥已经是个抛妻弃子的狗男人了,你长大也准不是个好东西!”

  联想到姐姐,芊子也不由喑骂一句——“活该你个贱货!……”

  “芊子是不是你呀?”

  “是我!招魂儿似的喊什么呀?”

  “是你,怎么不早答应一声?”

  “不愿意!”

  芊子使劲儿用擀杖在案板上一击,娘的屋里立刻寂静了。

  面条!面条!每天都得擀两顿面条,中午一顿,晚上一顿,芊子早就做烦了。可娘已经老得只剩三颗牙了。一颗上牙,两颗下牙。两颗下牙中,还有一颗已经松动了,将掉不掉的。除了煮得烂软的面条,娘是再吃不了别的饭了。拌面的菜,还得像剁鸭食一样,剁得细碎细碎的。她早已不那么情愿不那么费心地为娘做碗面了。只不过往煮好的面里撒点儿盐罢了。

  娘见芊子端着碗送进了屋,挣扎起身坐着。娘的chuáng头旁,摆着一只旧木箱子。芊子将碗往旧木箱上一NB054,没好气儿地说:“吃吧!”

  以前,芊子如果侍候得不好,娘是要发怒的。娘一发怒,开口便骂,甚至,会将面碗朝她脸上抛过去。自从娘瘫在chuáng上下不了地,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心情一天比一天坏了。娘似乎不曾想到过,芊子的脾气也不像从前那么温良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坏了。终于有一天芊子使娘明白了这一点,她让娘饿了一整天。娘一开始骂,而芊子则听着,坐在门槛上吃自己为自己摊的油饼,任娘骂。反正附近的人家都成了一幢幢空屋,主人们早就举家流落到中国的大小城市去,多年不归了。任娘怎么骂,也是没人会听到的,芊子也就不担心受指责。娘骂了一中午,骂得口gān舌燥,也就懒得骂了。到了下午,娘开始低三下四地请求芊子给口水喝。芊子只装没听见,连应都不应一声。到了晚上,娘饿极了,也渴极了,开始哭哭泣泣,请求芊子原谅自己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千万别忍心饿死自己,渴死自己。芊子仍装没听见。仍连应都不应一声。她冷酷无情,一心只想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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