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7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第二天早晨,娘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芊子才走入娘的屋。娘的脸被一番番泪痕搞得脏兮兮的,嘴唇上gān着鼻涕嘎巴儿,气息奄奄,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芊子腰杆挺挺地往娘chuáng前一站,胸中满怀着初战告捷,大获全胜的洋洋得意和成功地报复了谁似的淋漓快感,恶声恶气地问:“老东西,还敢不敢闹脾气了?”

  娘仰视着她,嘶哑着嗓子说:“不敢了,不敢了。好女儿,好芊子,娘以后再也不敢了……”

  “老东西,你还动不动就跟我闹脾气!没我,你三天也活不到!是不是?!”

  “是,是,没我芊子,我三天也活不到……”

  “你说你是不是个老不死的?!”

  “……”

  “不说?!我看你还是不渴!不饿!……”

  芊子一转身,作出马上要走开的样子。

  “芊子……”娘一把揪住了她衣角。

  “娘……是个老不死的……”

  娘说着,一双昏花老眼中就涌出泪来。

  芊子一点儿也没心软。她用一根手指往娘的额头正中间一戳,解气地说:“就你,还有资格跟我闹脾气?NC267?!以后,只有我不高兴了骂你,你老老实实听着的份儿!就是我不高兴了打你,把碗往你脸上抛,你也要一声不吭地挨着,明白不?”

  “明……娘……明白……”眼泪从娘眼中刷刷往下淌。

  “哼!”芊子挣脱了衣服,转身又走——娘急又扯她一把,没扯住……

  “芊子,给娘碗吃的吧……”

  老娘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着,哀求着。为了讨好她,还左一下右一下扇自己脸……

  芊子终于动了点儿恻隐,端了半碗凉水来。

  娘双手哆哆嗦嗦地捧碗喝凉水时,芊子冷眼看着说:“老东西,我头晌还要去山上砍柴哪,没工夫给你做吃的!喝几口凉水你就能撑着活到下午了,等我晚上回来再给你做吃的吧!”

  ……

  从那一天起,娘反过来彻底成了芊子的出气筒。而芊子,则越来越觉得,憋在满心窝的气,光发泄在娘一个人身上,那是怎么也发泄不完的。该觉得有气,终归还是觉得有气……

  芊子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芊子爹在她七岁,姐姐十三岁那一年,得bào症死了。那一年芊子的哥哥刚满十八岁。于是为哥哥娶上媳妇,就成了芊子娘第一大使命。哥哥娶上媳妇,分出去另过以后,把姐姐嫁出去,就成了芊子娘的第二大使命。芊子和姐姐从小非常亲,姐姐出嫁那一天,芊子哭得泪人儿似的,舍不得姐姐从此变成外人家的人。从那时起,芊子就与娘相依为命了。哥哥虽分出去另过了,但家里的重活,还是当成自己的义务,不用叫心里边就想到了,常回来帮着gān的。姐姐嫁在本村,在婆家过够了新媳妇的瘾,也是每天至少往娘家串一次的。那些日子,是芊子活得最滋润的日子。娘再没了近期内的大使命,惟一主要的事儿,就是侍候芊子,心疼芊子,无微不至地照顾芊子。那时芊子还在本村的中学上初二,她一门心思考上县高中。她发誓要做翟村的第一位大学生,也是第一位女大学生。这个梦想使她成为村里最高傲的少女,也使她成为最吸引小伙们目光的少女。在许多情况下,梦想是足以令少女们更加青chūn勃发更加光彩美丽的……

  现在她的梦想彻底成了泡影。成了只有在梦中才得以实现的事……

  先是哥哥出去打工去了。一年后哥哥回来,将嫂子和三岁的小侄子也带出去了……

  哥哥和嫂子决定离开翟村的前一天晚上,娘忧郁地问哥哥:“儿啊,那,以后家里的重活娘可指望谁帮着gān呢?芊子还gān不动重活哇!再说她是个女孩子家……”

  哥哥回答:“娘,不是还有我大妹嘛!重活儿让我大妹两口子帮着gāngān有啥哩!我都帮家里gān了这么多年了,轮也该轮到他们了……”

  嫂子也从旁说:“就是的就是的!再说有啥重活呀?不就是收两亩地的麦子,入冬前再抹一遍墙泥,预备些过冬的柴草吗?”

  娘又问:“那,往后麦子还种不种了?”

  哥哥说:“别一点儿不种哇?不种你和芊子吃什么?大米一元九角多一斤哪,兴许明年就涨到两元钱一斤了!买着吃,那一年得花多少钱?种地卖粮,那是不值的事儿。但要论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种两亩地还是不亏的……”

  芊子当时接过哥哥的话茬儿说:“哥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只要你在外边攒了大笔的钱,将来能帮家里把房子翻盖一下,能供我上大学,我就替你这个儿子在家里对娘尽义务!”

  芊子心里是非常支持哥哥外出打工的。能gān的青壮年男人们都走了,惟独自己的哥哥顾三虑四,岂不是倒显得自己的哥哥在外边混不了似的吗?许多男人都回村来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带走了。每走一家,村里剩下走不了的人们就评论道:“瞧人家!瞧人家嘛!……”

  那一种表情中,那短短的一句欲说还休的话中,所包含的万千感慨,羡慕乃至嫉妒,简直是无法比拟无法形容的。

  哥哥一家三口走了不久,姐姐和姐夫一家三口也走了。

  姐姐和姐夫走时,娘正病在炕上。芊子闻知心里慌了,去到姐姐家,对姐姐和姐夫说:“你们不能走!”

  “不能走?”——姐夫看看姐姐,显出很困惑的样子。

  姐姐一笑,说:“芊子,你姐夫问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芊子恼红了脸:“姐你说是什么意思?你们再一走,撇下我和娘怎么办?”

  姐夫也一笑,悠悠地说:“芊子啊,你这话可就不着边际了。你是我小姨子,你娘是我丈母娘,你有哥,你娘有儿子,他都撇下你和你娘带着老婆孩子走了,我这个做女婿的,难道还要对小姨子对丈母娘担份儿什么法律义务不成?你哥走后,我并没少替你家出力吧?我总归不是你家的长工吧?就是长工要走,只要不欠东家的,东家也没理由拦吧?”

  芊子被姐夫的话噎得一怔。她瞪了姐夫半天,欲驳无词,突然一指姐姐说:“他走可以!你不能走!你是我姐,娘是咱俩的!哥前脚走,你后脚走,只把娘撇给我一个人负责啊?”

  姐姐沉下脸说:“妹你咋说话呢?娘整天侍候小姐一样侍候着你,她倒是用得着你负啥责呢?”

  “娘现在病着你不知道吗?”

  “谁没病过?娘这才刚病了一次,你就怕成你的负担了?你反过来侍候娘几天能咋的你?娘病好了还不是要照样当你的老妈子吗?以后你也出嫁了,有心守在娘身边侍候娘,只怕已做了别人家的媳妇,还没机会了呢!”

  芊子又被姐姐的话噎得一怔。

  姐夫接着姐姐的话说:“她不但是你姐,还是我老婆!既是我老婆,首先就是我家的人了!老婆听男人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难道你不让她走,她就非得听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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