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嫂子借口身子不舒服,没送亲。哥牵着那已经很老了,快gān不动活儿了的枣红马。爹娘一左一右陪伴马两侧,芊子闭着眼睛,心里什么都不想。仿佛灵魂出窍,一路随着自己的身形儿紧飞。仿佛飞得一慢,就会迷了路,回归不到身形里,将冻死在旷野似的。

  忽然枣红老马站住了。芊子听到了一片寒暄。她明白,是迎亲的人们与送亲的人们会合了。于是喇叭又chuī起来。其调儿高亢而又热烈,非要chuī得双方的人们都手舞足蹈一番似的。芊子想趁机掀开盖头,偷看新郎一眼。袖着的手儿刚从袖筒里抽出一只。刚摸上盖头角儿,心中一阵索然,一阵不可言说的大的惆怅涌起,又不想偷看了。她那只手儿缓缓垂落,缓缓插入袖筒,一辈子都不打算再抽出来了似的……

  枣红老马又走了起来。

  哥说:“芊子,坐稳!马上坡了。”

  哥的话音刚落,芊子感到有另一匹马打着响鼻靠向了枣红老马。同时感到一条男人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肩。

  “看,看,新郎官儿护着新娘呢!”

  “能不护着嘛!掉下来了,摔疼哪儿,新郎官儿还不得也跟着心疼得掉眼泪哇!”

  于是一片哄笑。借助着人们的快乐情绪,喇叭又不失时机地chuī响了。在芊子听来,不似喜调儿,而似悲调儿。喇叭chuī得她心里直想哭……

  男人的手,探入盖头,在芊子脸上轻拧了一下。接着,像一只小动物似的,冰凉地偎她颈窝那儿。芊子一转头,想摆脱那只手,可是那只手扳住了她的下颌儿,使她摆脱不了。她觉得那条胳膊很有力,那只手很粗bào,也很粗糙。手心手背,都长着层鳞似的。

  芊子心里打了个寒战。她屈从地放弃了摆脱的企图,任凭那只手继续偎在她颈窝那儿。她觉得一股寒气,经由那只手,渐渐地也渗入到她心里了。她觉得她的心,渐渐的开始结冰了。

  马上了坡,芊子感到马步儿平稳了。那条胳膊却仍搂着她的肩,那只手却仍偎在她颈窝那儿,丝毫也没有打算从盖头底下缩出去的意思。

  眼泪在芊子眼眶里打起转儿来……

  忽然,前面传来了锣声。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地敲着的锣声。芊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发生了幻听。

  “怎么回事儿?”

  “那拨人是gān什么的?”

  “也是娶亲的吧?”

  “不像啊!”

  身前身后人们的议论,使芊子明白,不是她的耳朵发生了幻听。是果有锣声在敲着。锣声越离越近,马步儿越走越慢,终于的,枣红老马又站住不往前走了。锣声也近得显然就在对面敲着了。一下接一下、机械地、不紧不慢地敲着……

  “嘿!真是的!我们正要到你们村去召集批斗会呢,你们怎么全跟着送亲了?办喜事儿也不选个别的日子,这不冲击了‘革命’了嘛!”

  一个陌生的,很有权威似的声音在质问。

  芊子没听见本村的人回答。

  “批斗”二字,使芊子立刻想到了那“戴小生”。

  那只长了层鳞似的手,仍死乞白赖地偎在她颈窝那儿。她一低头,在那手背上咬了一口。

  她听到了一声“唉哟”。

  那只手是终于从盖头底下急缩出去了,那条胳膊也不搂着她肩了。

  芊子从袖筒抽出只手儿,撩起盖头一角儿看时,但见七八个人,押解着一个人,阻在路中央。那七八个人里,只有一个和他们一样,是乡下人,其余皆是县城人。这是一看之下便分得开的。县城人们,都穿着huáng棉大衣,一个个把领子竖着,掩着脖子,并都穿着不同的棉鞋,戴着不同的棉帽子。年纪最轻的一个,穿的还是皮棉鞋,戴的还是皮帽子。尽管他们一个个穿的都挺暖,却还是显出非常不经冻的样子,皆缩脖袖手的。而那个被押解的人,穿得却实在是太少了。下身一条呢裤,上身一件毛衣而已。他没戴帽子,头发不知被什么剪得一绺长一绺短,也没穿鞋。一只脚上有袜子,另一只脚上没袜子。连袜子都没有的赤脚,已冻得又红又肿,赤脚大仙的脚似的。正是他,一手拎着锣,另一只手握着锣锤儿。他已面青唇紫,唇上方和鼻子尖,冻结着一片鼻涕。

  芊子见他不是自己所暗恋的人,放下了盖头。她俯下身冲哥哥说:“哥哥,他也太可怜了,给他双鞋穿吧!”

  一种大的同情,使芊子的心灵里顿时的充满了慈悲。

  哥小声告诫她:“你别管闲事儿!谁也没长四只脚,穿两双鞋,哪儿来鞋给他?”

  “咱们人挑的嫁妆箱子里,不是有双预备拜堂后让我亲手给……给我公公的鞋吗?”

  “那双鞋我能做主给了的吗?你跟爹娘商量吧!你当我就不可怜他呀?”

  芊子又向娘这边儿俯下身去。不待她对娘开口,一只大手揪住她后衣领子,将她的身子扯得向另一边儿倾倒过去……

  “你敢跟你娘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娘就是同意给了,我也不许给!”

  盖头一掀,下半张男人的脸凑向了芊子的脸。芊子只看到了一只肥大的牛鼻似的鼻子,和一张生着厚唇的嘴。那嘴里的牙齿,皆被烟熏huáng了。一股口臭,喷在芊子的脸上。鼻子以上的另半张脸,被盖头挡着,芊子从盖头里边看不见。

  她知道,这便是命中注定今晚将要与她同chuáng共枕,并占有她前一天晚上洗得清清慡慡洁洁净净的女儿身的那个男人的下半张脸了。也许他的鼻子并不那么肥大,也许他的唇也不那么厚,是由于被芊子从盖头里边仰视的缘故,似看成那么肥大那么厚了。刹那间,芊子憎恶起这个名分上已经是她丈夫的男人来,竟然连一双棉鞋都不肯施舍给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赤着一只脚的可怜人,她断定他的胸膛里有的是一颗冷酷的心,何况那一双鞋本是她做的。

  她朝那丑陋的下半张脸啐了一口。结果她被一推,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幸而娘从另一边儿举双手托住了她。

  娘小声说:“芊子,不兴跟没拜堂的丈夫当众胡闹,看让人笑话!”

  她的语调,隐含着一种不安。仿佛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事件冲了女儿的喜日子似的。

  芊子听到爹也小声训斥她:“庄重些个,没正形儿的东西!”

  她还听到那个名分上已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嘿嘿笑了两声,讪讪地说:“她亲了我一口!今夜晚我要好好儿调教她!”

  却没听见有谁跟着凑趣儿地笑。

  四周肃静了片刻,芊子又听到一个刻板的声音说:“既然嘛,我们本是要到你们村去批斗他的,既然嘛,在这条路上碰着了,那也省得我们多走了。就地开个现场批斗会吧!开完了,你们可以走你们的,我们呢,押他到别的村去!哎,你!把锣敲起来!”

  当!当!当!……

  离得太近,隔着层盖头,芊子还是觉得锣声震耳。她暗想,些个县城里的人,也太狠毒了!难道想把一个人活活冻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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