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尽管我和市长和市委书记都一句英语也听不懂,但我们还是能够看出,他翻译的水平是很流利的。史密斯小姐对他的翻译显然也很满意。因为他翻译时,她脸上一次也没出现过异样的表情。我只不过不太喜欢他这个人。究竟为什么不太喜欢,自己一时也说不清楚。也许仅仅因为他体态略显胖了点儿,而且脸是圆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脸是圆的,像圆茄子似的光溜溜的毫无棱角不长胡子,在我看来是有几分可笑的。我认为当翻译形象如何也是不容忽视的。女的应该漂亮,男的应该英俊。我们“V·文经集团”之外联部,就很有几位才貌双全的翻译。真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这么一位爷!
市委书记悄声对我说:“小蔡的英语翻译水平,是我们市委机关最棒的了。他今天来作翻译,是我亲自点的将。”
市长也悄声附和道:“对对,是最棒的。是最棒的。”
他们这么说,大概是觉得我对蔡翻译的态度未免太那个了。
这使我很不高兴。我板起脸说:“我评价他的翻译水平了么?我只不过提出起码的要求么!”
于是市长和市委书记的脸也红了一阵。他们容忍地相视一笑。
一个人掌握着亿万金钱的感觉真好!亿万金钱使你有资格与某些官员平起平座、特殊的情况之下,还有资格不将他们的身份他们的尊严放在眼里。在他们也沾了你所掌握的亿万金钱的光以后,你有时候甚至可以完全不将他们当成一回事儿。
我对蔡翻译对市长市委书记说话时,史密斯小姐默默从旁察颜观色。我想她心里一定非常困惑——为什么市长市委书记对我比我对他们似乎敬意有加?
我忽然从蔡翻译身上发现了问题,口吻冷冷地问:“怎么,你没尾巴?”
一个人英语水平再高,如果没尾巴,那就不配在这种场合之下充当翻译了!英语水平又高又长着体面的二级以上尾巴的人多了,gān嘛非要用没尾巴的?这么一来,不是就将我们政府的人事部门组织部门社会人才jiāo流中心等部门的用人标准降低了么?这可是个原则问题!
“有……有……”
蔡翻译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有?……在哪儿长着呢?……”
“和别人一样,长在屁股上。只不过……太细小了……我长的是蝌蚪尾巴……又细小又娇气的那一类,而且怎么也长不长。早就听说您的尾巴是属于极品级的,是引导尾巴文化和尾巴艺术cháo流的……所以……所以穿在裤子里边了,自惭形秽,不好意思往外露……何况那么细小,露在外连别人也不太容易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也肯定会取笑于我的……”
蔡翻译嘟哝哝地进行了一大番解释。他那样子窘得要命。自卑得要命。简直有几分无地自容了。
市委书记又悄声说:“小蔡他真的有尾巴。真的……”
市长也又悄声说:“梁总,有一点你可能还不知道,小蔡他是咱们韩书记的夫人的侄子……”
我不禁噢了一声。
我立刻换了一副亲近的笑脸,拍拍蔡翻译的肩,望着市委书记说:“嗨,韩书记,你怎么也不预先和我通个气呵!小蔡,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咱们不是建起了义尾厂嘛!明天你到厂里去,我亲自陪你直接到电脑设计室,极品级的义尾任你挑!免费移植!并且享受永久免费保养资格!”
蔡翻译这才转忧为喜。
市长市委书记也都高兴地笑了。气氛立刻又变得亲和了。至少在我和市长和市委书记和蔡翻译之间是这样。
见我们都笑了,史密斯小姐也轻松地笑了。刚才我们之间像发生了什么严重分歧似的对话,分明地使她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我觉得她终于是搞清楚了这么一点——包括她这位金发碧眼的美国小姐在内的五个人中,主角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如果我显得有些不高兴起来,那么别说她这位采访者了,就连本市的市长和市委书记也会不安的。她能通过察颜观色搞清楚了这一点,使我的心理那时刻感到很大的满足。
我也重新落座,吸着一支烟,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刚才,史密斯小姐谈到了所谓泡沫经济的问题。不错。我不否认,我市目前如火如茶的尾巴文化运动,带有很大的商业操作性。也可以坦率地说,带有很大的商业炒作性。我市的尾巴经济现象,同样带有泡沫经济的性质。但是,我们中国人以前是不懂什么泡沫经济的。这是跟西方学的。尤其是跟美国学的。泡沫经济有一个大好处,那就是产生资本家。西方的美国的老牌资本家们,十之五六是在一次次泡沫经济中发家的。中国刚刚迈进商业时代的第一道门坎儿。而一个成熟的商业时代,必须为它自己诞生出许多资本家。所以说,泡沫经济对我们中国有很大的好处。你们不曾怕过的,我们中国人也绝不会怕。我们的边贸泡沫过一阵子,产生了一些大小资本家。我们的特区现象热也泡沫过一阵子,也产生了一批大小资本家。我们的房地产、股票、期票,都泡沫过一阵子,都产生过一些百万富翁、千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而我们的尾巴经济,还泡沫得远远不够!还需要我们加入更大的皂性因素,还需要我们搅起更多更多的沫儿,chuī出更五光十色的绚丽多彩的泡儿,需要以更超常规的方式方法,吸引我们更广大的民众参予这一场空前的泡沫经济的大游戏!结果无非是又诞生了一些大小资本家么!至于有人跳楼,有人失业,有人孩子上不起学,贫富不均和腐败,那都是次要的么!全世界各个国家不是几乎天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么?你们美国不是也几乎天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么?我们中国人民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大大增qiáng了么!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以后,就要看各人的修行,各人的造化,各人的机遇,各人的本事了嘛!……”
我说一句,蔡翻译翻一句。他的确听得非常之认真了,不停地在小本儿上记,翻译得也相当认真,相当谨慎,看得出是在字斟句酌,似乎惟恐翻译不当,使我的原话走板,使史密斯小姐误解了我的意思。
史密斯小姐也听得极其认真,也不停地在小本儿上记,始终没打断过蔡翻译。如同一名虔诚的女信徒,在通过翻译聆听主教大人的宗教之诲。
自从我由作家而儒商以后,已经接触过几次西方记者的采访了。我渐渐总结出了一条经验——你一谈“中国特色”,他们就大摇其头,一个劲儿地耸着肩膀表示一百个不理解。但是,你若谈出比西方更西方的社会思想,你若谈出比美国更美国的资本“主义”,他们往往就会觉得你不但是自己人,简直还是他们的导师了。
在我停顿下来,梳理自己的思路,以便再夸夸其谈一番时,史密斯小姐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问:“梁先生,你们总qiáng调一定要坚持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一定要防止中国滑向资本主义,这“坚持”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