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笑!你还有心情笑!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我倒要问问你,你笑什么究竟笑什么?!”
市委书记不但焦躁,而且恼怒起来了。
市长低声说:“同志,你先别光火嘛!他笑,必有他笑的理由。就是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他反正已经笑过了,也不值得你发这么大脾气啊!别忘了你我是领导,领导者在这种情况之下,更应该显得沉着冷静嘛!不要失了领导者的风度嘛!”
我及时向市长投去感激的一瞥。暗想我此前贿赂市长的钱,一向比贿赂市委书记的钱多一些,看来还是英明正确的。
“我够冷静的啦!够有风度的啦!市长同志,你给我听明白了——如果不能从‘凶尾帮’们手中营救出华旗参枝子小姐,日本政府将会向我们中国政府追究责任的!从省里到中央将会对我们逐级问罪的!美国之音正愁没有关于中国的世界性新闻评三评四呢!咱们二位,在政治上以后也就没戏唱了!
市委书记一步跨到市长跟前,铁青着脸对市长嚷嚷。那番话与其说是阐明利害,毋宁说是训斥更恰当。
我想我可长了见识了,亲眼看见一位市委书记如何训斥市长了。以前老曹告诉我,市委书记常常要在地位上压制市长一头,我还始终有点儿不信,果不其然啊!
我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两位父母官,稍安勿躁。都请听我解释我为什么笑……”
市长也迁怒地冲我吼:“别对我解释!他是第一把手。他决定,我配合,你对他一个人解释好啦!”
市长说罢,走向沙发,一屁股重重地坐将下去,低头吸烟。
我也走向沙发,也一屁股重重地坐下去吸烟。
16
市委书记倒背着手,在我和市长面前急速地踱来踱去,像一只挨过了喂食钟点的笼子里的虎。
他的身影晃得我眼乱心烦,我不禁大喝:“你他妈别那样!给我老老实实地坐下!……”
他一愣,驻足在我眼前,瞪了我片刻,不知为什么,竟乖孩子似的,猫悄地退向一只沙发,缓缓地无声地坐下了。
我望着他,以他跟市长说话那种训斥的口吻说:“市委书记同志,你给我听明白了——我笑,乃是因为,从‘凶尾帮’们的话中,我反复咀嚼出了一点点爱国主义的意味儿!只要他们还有一点点爱国之心,我们就可以充分加以利用。而这正是我们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一线宝贵的希望!……”
市委书记腾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大喊大叫:“胡扯!胡扯!他们有什么爱国主义可言?咹?咹?”
我一拍沙发扶手,又喝道:“混账!坐下!”
他瞪着我呆了片刻,坐下了,安静了。
我感到这个小小的伪公仆,这个庸常的末流政客身上,有一种贱。那是一种必须在某些特殊的时候,某些特殊的情况之下,以舍得一身剐的,敢于犯上的勇气和胆量进行一次冒犯才“镇压”得住的贱。我想,那一种贱,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我这号人,以及别的许多人们惯出来的。在我,是用权钱jiāo易惯他们的。在别的许多人,是用唯命是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惯他们的。
我瞥见市长以夸张的嘴脸吐出了长长的一缕烟。显然的,我敢于对市委书记犯上使他心里快感。
我指着市委书记不客气地说:“如果他们没有爱国主义可言,那么你有么?你的儿女们都办妥了绿卡,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么?谁替他们办妥的?我!我为什么要替他们办?因为你求我!你都不愿意你自己的儿女们以后生活在中国了,你还妄谈什么爱国主义!”
他狡辩地嘟哝:“可我的儿女们目前不是还在国内,还在咱们这座城市里,为‘改革开放’贡献着他们自己的才能么?”
我不禁又拍了一下沙发扶手:“那是因为对他们来说,在中国,在咱们这座城市,挣大笔大笔的钱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容易,都简单!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在位,他们还能利用你手中的权利!他们从银行贷出了多少钱,别人不知底细,我还不知底细么?我不知底细,你自己还不知底细么?那一笔又一笔巨额贷款都哪儿去了?都被他们洗成外汇弄到国外去了!银行催债,谁替他们还的?我!我从‘V·文经集团’拨出一笔又一笔巨款替他们堵的窟窿!”
我又伸直手臂朝他一指:“你给我听明白了,那一笔笔账单我都保存着呢!”——我向他俯过身去,几乎是脸凑脸地对他说:“我现在还拿你当市委书记看,那是由我们共同的利益所决定的。可哪一天你若使我忍无可忍了,惹我翻脸了……”
我将手中的烟盒使劲一攥,攥扁了,扔在地上。
市长这时打圆场,调解地说:“算啦算啦,这扯到哪儿去了呢?合理的腐败,哪位当领导的能不多少沾点儿边呢?咱们的市委书记同志,还是位好领导gān部嘛!没有他的支持,‘V·文经集团’能发展壮大得这么迅速?尾巴系列行业,能成为我市的支柱行业么?”
我将目光转向市长,冷笑道:“你别装好人儿。你那些贪赃枉法的破事儿,我今天就不往外兜了。给你留点儿情面。现在,我们来谈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正题!”
于是他们都同时向我俯身,近距离注视我,都装出极其虔诚的样子,仿佛不论我有何主张,对他们都意味着是指示,他们都会言听计从。那一时刻,我心理上非常优胜,觉得我和他们之间的从属关系转变了,我成了一位大权在握的人物似的。
我往后一仰,头靠在沙发上,以启蒙者的口吻说:“据我看来,我们这座城市的经济形势是这样的——尾巴经济的发展势头,虽方兴未艾,但已显出种种虚假繁荣的迹象。泡沫一灭,水落石出,一个大的,也许还是很漫长的经济萧条时代,就将张牙舞爪地扑过来。那时,我们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包括你,你,和我自己在内,都将受到它的严重威胁。我是尾巴经济的始作俑者,对这一点我的分析和估计绝不会错。你们二位对这一点有什么疑义么?”
市长英雄所见略同地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对,完全正确啊!一想到这一点,我夜里常常为老百姓愁得睡不着觉!”
我心说,你要是为老百姓愁才怪了呢!你愁是因你的灰色积累还不够多,还不足以使你具有处变不惊的安全感。
市委书记说:“是啊是啊,我也整天替老百姓忧患着呐!可咱们的当务之急是……”
我竖起手掌制止了他的话。
我说:“不错。如何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固然是当务之急。但那也不能孤立地来谈。你、你、还有我,咱们三位,各自从尾巴经济的泡沫中分享到了多少利益,那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你们二位的利益是一斤对八两。我分享到的利益比你们多些,但也多不到哪儿去……”
他们对视了一眼。我从他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出,他们又哪里会相信我比他们“多不到哪儿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