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_梁晓声【完结】(9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在她的注视之下怔愣了许久后,反唇相讥:“那你还要参与敲诈她父亲!”

  她脸一红,分辩道:“那不过是我做戏给你们中国人看罢了!”——话锋陡然一转,满脸世界拯救者的崇高感,表情热烈其声朗朗地又道:“我们一部分对地球和人类未来的命运负有神圣责任的美国人对世界的理想是这样的——地球上应该仅存十亿人左右。而且十亿左右应该是一个相对不变的恒数。其中四分之一从事人类生存的必需劳动和创造;四分之二进行繁衍生育。他们将是些健康的男女。他们的后代成长到青壮年时期,将被做为优等质量的原料加工成你刚才所亲眼看到的那种小九。当他们自己一过中年,也将被变为那种小九。从他们的部分后代中,优选出接替他们进行繁衍生育的人。以保障原料的源源不断。其余四分之一,乃是人类中的高贵分子。他们从小长期服用‘生命导弹’,估计平均岁数可达到500岁左右。他们在一百余岁时仍算孩子。他们在二百余岁时必像今天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一样年轻!一样朝气蓬勃。他们将终身不患任何疾病。不知药为何物。那时的世界根本不需要有医院、医生和医学!他们自己也不必从事任何劳动,有以上四分之一的人终日服待他们。他们健康地活着,只要按自己的爱好从事某一种艺术就行了!他们将一概地是艺术家。起码一概地具有艺术天赋。他们终日唱歌、跳舞、绘画、演戏、写作、冒险、谈情说爱。结婚或不结婚都是无所谓的事。做爱和演戏也没必要分得很清。连对艺术都没兴趣的,可以随他们的愿终日慵懒闲适地享受生命。而且,那时他们不必一日三餐。三个月一餐就行了。因为“生命导弹”充分地提供了他们的身体所必需的一切营养。三个月一餐,仅仅是为了纪念他们曾有大快朵颐的习惯。那将是盛大的纪念活动。因而得为世界保留一批厨子。烹任是地球上难得的一门学问。人类靠消化自身而生存,就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什么人口爆炸、什么能源危机、什么自然保护问题、什么失业问题……等等,一切都不再值得忧患,一切都不再是问题!啊,这无比美好的前景,连想一想都是多么地令人振奋、令人欢欣鼓舞、令人陶醉呀!……”

  这一大番听来无限美妙而又令人惊心动魄的语言,史密斯小姐说得并不得意忘形。更没有手舞足蹈。恰恰相反,她是那么地神情收敛。与其说像在发表一篇宣言或演讲,毋宁说更像在背一首散文诗,一首颂诗。然而她的声调也并不高,娓娓的,抑扬顿挫地,丝毫也未显出表演的意味儿。仿佛只不过是在以一种格外好的心情背给两位朋友听。但是她脸上却充满了憧憬,充满了自信,内心激动得微微有些发红,眸子也被那一种大理想之光映耀得非常明亮。她说完之时,刚巧踱到我chuáng边。于是她弯下腰俯视着我,低声问:“我亲爱的朋友,在未来的世界上,你是愿变成那么一颗丸呢?还是愿做一位起码活500岁的上等人士呢?”

  她的表情她的口吻,仅仅形容为严肃是不够的。那分明的是一种含蓄又冷峻的威胁。

  我说:“我不愿变成那么一颗丸。”

  我听出自己的话音颤抖。

  “那么,你就必须与我们合作。在目前,更确切地说,必须与我合作。将你变成那么一颗丸是极其简单的事。无论你怎么防备都是毫无用处的。这一点你清楚么?”

  “清楚。”

  “那么,合作还是不合作?”

  “我……合作!我一定虔诚合作!……”史密斯小姐直起腰,满意地笑了一下。她望着教授说:“下一个问题,该你解释给他听了。”

  于是教授也走到我chuáng边,故作姿态地说:“下一个问题,就是惹你非常生气的尾巴bào民们的处理问题,我们已经决定了,选择某一个日子,将他们统统变成一批丸。”

  我指出他故作姿态,其意是——毕竟的,他原本只不过是我的一名下属,原本曾对我无比崇拜过。即使那崇拜并不怎么由衷,也起码可以说是无不恭敬。而现在他却似乎觉得,他的身份比我高了。他们想对我表现出以前的谦卑和恭敬,却不能够。企图掩饰起似乎身份已比我高的优越感,也同样地不能够。

  我问:“怎么变啊?”

  我觉得,自己的语调反而变得谦卑和恭敬了,就像我反过来变成了他的下属。

  “简单。好办。将我研制的药,秘密溶解在自来水公司的蓄水池里。人总是要用水饮水的嘛!”

  “可是,所有的人都是要用水饮水的呀!”

  “所以我们预先通知那些不希望他们变成丸的人们。只一天,不,确切地说,只6—8个小时不饮用自来水嘛!其实用了饮了也不要紧,我们会预先发给他们防变饮料。前三批保护名单已经开列出来了……”

  “我……我怎么不知道?”

  如此重大的举措,我竟蒙在鼓里,成了局外之人!我觉得一种悲哀涌上心头。

  教授却说:“有些事,我们认为你有必要知道,当然会告诉你。认为你没有必要知道,你当然也就不知道。”

  教授这么说时,表情不但使我感到暧昧,而且简直使我感到可憎了。

  也许是出于对我的失落心理抚慰一下的动机,史密斯小姐此时插言道:“给他看看最后一批名单。”——以一种近乎信赖的目光望着我又说:“最后一批名单上都是重点保护人士,你看看还有没有遗漏。”

  教授便打开保险柜,取出文件夹,抽下几页纸给我看。名单是按姓氏笔画排列的。与我同姓的仅十几人。我匆匆扫了一眼,未见我的名字。再逐一细看至尾,我的名字真的不在其上!

  我那一时刻的心理,不仅失落和悲哀,甚至是失魂与悲愤了。

  我说:“有遗漏。”

  声音极小。我的心理已被挫得完全没有了正色一争的勇气。

  “是吗?什么人?”

  史密斯小姐和教授几乎同时间。

  “我……我自己……”

  我不但声音极小,而且语调近乎可怜,还不禁地流露出乞求似的意味儿。

  教授从我手中将那几页纸扯了过去,看了片刻,脸上没任何表情地双手呈给了史密斯小姐。他竟连点儿惊讶也不伪装出来!

  史密斯小姐接过看了片刻,美尔一笑,并不当回事儿地说:“的确是严重的疏忽。现在,我亲爱的朋友,你既然已表示愿意虔诚地与我们合作了,你的名字当然应该列在名单之中!”

  她说罢,拉开她的小包,掏出笔,便在其中一页纸上写了几行字,复庄重之至地递给我。

  我接过看时,见纸上既不但写了我的名字,还写上了她自己的中英文两种签名。

  我顿感一阵释然,不由得笑了。抬头望史密斯小姐和教授,见他们也对视着心照不宣地微笑。

  教授接着说:“我们决定将本市作为推行我们伟大理想的试点市。也可以认为是世界上的第一座样板城市。希望能模范遵守我们的纪律,严格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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