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是谁呢?
她的头在枕上缓缓地缓缓地朝后侧转,同时睁开了双眼。她看到的那张既陌生又眼熟的女人的脸,一下子激活了她的记忆,昨晚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以及在步行街上的遭遇,全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多么值得庆幸的昨晚啊!多么好心的“大姐”啊!庆幸加感激,使身旁这个昨晚以前还根本不曾见过的女人的脸,在她看来不但是那么的眼熟,而且那么的可亲。
“大姐”也微微睁开了眼睛。手臂却仍搂在她腰那儿,身体仍紧贴着她的身体。她非但心内惊恐一扫而过,而且觉得,被“大姐”的手臂那么温柔地搂着,与“大姐”身体紧贴着身体的那种感觉,竟是非常受用非常惬意的了。
“大姐”小声说:“嗨哎……”
那是她从未听过的一种表达亲热的中国语言。她只听到过人们互相说“嗨”或者“哎”,真的从未听过有人将这两个字连起来说,并且将“哎”字拖成若有若无的滑音。
“大姐”将“嗨哎”两个字小声说得很好听,很悦耳。
肖冬梅便也学着说:“嗨哎……”
说得也很好听,也很悦耳。
“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肖冬梅。小月肖。冬天的冬。梅花的梅。”
“很有性格的名字!”
“大姐,你呢?”
“胡雪玫。古月胡。霜雪的雪。玫瑰的玫。”
“还是大姐的名字好。有诗意。”
“你可真会讨人喜欢!”
胡雪玫搂在她腰那儿的手臂朝上一移,放在了她肩头,接着轻轻一扳——肖冬梅领会了她的意思,顺势翻身,于是她们胸贴胸,面对面了。
胡雪玫放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像一只蚌的柔软而细润的“舌”,滑过她的颈子,将她耳边的头发朝后拢了拢,随后抚摸在她脸颊上了。
“宝贝儿,你知道吗?你很漂亮呢!”
“大姐,你更是个美人儿!”
胡雪玫微笑了:“说你会讨人喜欢,你就越是专捡我爱听的话说,谁教会你这些小伎俩的?”
“大姐,我可不是想故意讨好你!”
肖冬梅脸红了。
“得了,别解释了。你脸红什么呢?我收留了你,还把你当成一个小妹妹对待,你用话讨好我几句也是应该的。何况我这人爱听别人说讨好我的话儿……”——胡雪玫亲了她一下,又说:“从姓名看,咱俩可能还真有点儿姐妹缘。我的姓字有个月,你的姓字也有个月;我的名里有雪字,你的名里有冬字;梅花嘛,又是我特别喜欢的花儿……”
肖冬梅很乖地用自己的脸颊偎着胡雪玫的手,眨着眼问:
“那你当初起名时为什么不选用梅花的梅呢?”
“名字是一生下来父母给起的,我有什么办法!”
“那大姐就把玫瑰的玫也改成梅花的梅吧!雪梅,冬梅,听来不更是姐妹了吗?”
红卫兵肖冬梅,的确是在有意识地讨好着身旁这个叫胡雪玫的美丽的女人。因为她的确有此动机,所以胡雪玫说她故意讨好时,她才倏地脸红了。但是她的动机并不怎么卑鄙。无非是企图为了她和姐姐和两名红卫兵,依靠住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的帮助。
“宝贝儿,那是件挺麻烦的事儿呀!”
胡雪玫又亲了她一下。
“大姐,我对你有个请求。”
“说。”
“别再叫我“宝贝儿”了行吗?我不是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嘛!”
“行,宝贝儿!”
肖冬梅就佯装生气,一翻身,背对着胡雪玫了。
胡雪玫自然看出她并没真生气,却也懒得再说什么,一只手臂又搂在她腰那儿,片刻,接着睡着了。
肖冬梅轻轻将她的手臂从自己腰那儿放下去,打算先起chuáng。不料弄醒了胡雪玫。
她睡意矇眬地说:“起那么早gān吗?陪我接着睡。记住,睡回笼觉是美容妙法……”
并且,她的手臂再次搂在了肖冬梅的腰那儿。同时,胸脯更紧地贴着肖冬梅的背,将她的尖下颏儿也托在肖冬梅的肩窝儿那儿了。
肖冬梅不仅不敢擅自起chuáng,甚至也不敢改变身姿了……
她的目光又望向那被镶在大相框里的一丝不挂的luǒ女子。她忽然觉得她对那女子也是十分稔熟的。奇怪呀,怎么竟会有此印象呢?——她……老天爷!她不正是大姐胡雪玫嘛!
不错,那正是胡雪玫的luǒ体彩照。
这是一个多么……多么……多么……红卫兵肖冬梅一遍遍在头脑中搜寻语文课堂上学到的,以及自己全部课外阅读所获得的词汇,竟然找不到一个字句能用来恰当地形容睡在她身边的女人……
三十三年前,“现代”这个词,在她这名初中女生的语文理解力的范围内,是一个只有和“化”字连在一起才有专指意义的词……
三十四年前,“前卫”两个字,还根本没在中国的任何印刷品中出现过,因而是普遍的中国人所根本不明所言的两个字……
最后,红卫兵肖冬梅只有作如是想:这个叫胡雪玫的大姐,八成是个患有jīng神病的女人吧?
但她患的又是一种多么高级的jīng神病啊!以至于表面正常得无可怀疑,以至于自己若怀疑她患有jīng神病是一种非常罪过的怀疑似的!
怎么会有表面看起来像她这么正常的jīng神病患者呢?
而一个不是jīng神病患者的女人,难道会把自己一丝不挂的样子彩印到那么大的一张纸上,镶在那么大的一面框子里,并公然地挂在自己家的墙上吗?
这要是来个男人发现了,张扬出去,她还有脸出门吗?
不是jīng神病患者的女人,断不会做如此发疯之事的呀!
又是谁替她搞的呢?是男人还是女人呢?想来断不会是女人吧?女人何以会支持女人做如此发疯之事呢?那么必是男人啦?是怎样的男人呢?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呢?一个男人不仅支持而且帮助一个女人做如此发疯之事,那男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呀!而且大姐胡雪玫若和他的关系不深,她也不会接受他的帮助的呀!明摆着,没有男人的帮助,她是做不成如此发疯之事的呀!大姐这么善良的女人,怎么会和不是好东西的男人搅在一起了呢?红卫兵肖冬梅一想到她的好大姐在不是好东西的男人面前脱得一丝不挂的情形,脸上便一阵阵替她的好大姐发烧……唉唉,可怜的女人,她是因为有jīng神病了才不知羞耻了呀!
这么一想,红卫兵肖冬梅又非常地怜悯收留了她的胡雪玫了。
她继而想,我肖冬梅应该以德报德,以恩报恩啊!
此时她的心理发生了变化,仿佛自己已不再是一个渴望理解和同情的小女子,反倒是一个有资格有义务理解别人同情别人的人了似的。反倒对于别人是一个该充当起善良的大姐身份的人了似的。那一种善良渐渐濡开,片刻充满在她心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