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玫煮了两袋奶,分成一杯加咖啡的和一杯没加咖啡的,听肖冬梅说“要”,只得起身再去煮……
待她端了对咖啡的奶回到餐桌旁,但见餐桌上除了那一小碟水煮花生和一小碟榨菜,其他一概凡能吃的,都被肖冬梅吃得一gān二净。
她不禁“呀”了一声。
她长到三十三岁,从没亲眼见过谁能以那么快的速度吃光那么些东西。尽管每样都不太多。
肖冬梅口中还嚼着什么,一只手却正捏着最后一小片面包,在擦盛果酱的小碟。听到胡雪玫的惊讶之声,便抬头看她,一点儿也没因自己扫dàng式的饕餮而觉得不好意思。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那一小片面包塞入口中,因口中还嚼着,噎得翻起眼白才统统咽下去。
胡雪玫又坐在她对面,目光一直没离她脸。她将手伸向对了咖啡的那杯奶时,胡雪玫打开了她的手,把她当一个三岁小孩儿似的说:“烫!”
于是她的眼瞟向盛过糖拌
西红柿的盘子。西红柿是被她吃光了,但还有满满一盘底儿糖水。她吃得口gān,急需喝点儿什么润润嗓子。
胡雪玫又说:“你若把那点儿糖水也喝了,就不许再喝这杯里的了。不是舍不得让你喝。是为你好。怕你两样都喝了闹肚子。”
肖冬梅的目光从盛西红柿的盘子转向了那满满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对奶。她自小就喜欢吃糖拌西红柿。但那对她来说,毕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而咖啡对奶,却是她从没喝过的,并且从外国小说里知道,是很“资产阶级”的东西。
她立刻指着杯表态:“那我喝这杯里的!”
红卫兵肖冬梅,正是从这一顿早餐开始,对于“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所提供的享受来者不拒的。当然,她是这样想的——吃你们,喝你们,穿你们的,用你们的,但是我红卫兵的一颗红心永远不会属于你们!正如佛家弟子们破戒时的坦dàng想法: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胡雪玫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慢条斯理地说:“小姐,你别觉得不好意思。只要你自己不怕变成一个剥壳jī蛋似的白胖小姐,你是无论多么能吃,也吃不穷我喝不穷我的。我的收入供你这么吃这么喝一辈子绰绰有余。”
肖冬梅迟豫地问:“大姐,你是……”
“说下去。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别吞吞吐吐的!”
“你父亲曾是多大的一个资本家?”
“……”
“或者你父亲那一代已经不是,你爷爷那一代才是?他们给你留下了多大一宗财产呢?”
“哈!哈!”胡雪玫双手向左右空中伸展开来,随后很响地拍在一起,接着将两肘支在餐桌上,双手又分开来托着下颏,以研究的目光望着肖冬梅,忍笑道:“你头脑中为什么总爱产生一些胡思乱想呢?他们要是给我留下过什么财产,那我就永远把他们的像供着,每天烧三遍香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是出生后就被父母遗弃的苦命人儿。是养父母把我抚育大的。现在他们也都去世了。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了……”她的口吻淡淡的,略带感伤还有那么几分无所谓的玩世不恭,目光将四周环视了一遍颇为自豪地又说:“我不随地吐痰,遵守jiāo通规则,对人义气,诚实纳税,是大大的良民。这个家以及家里的一切,都是我当模特挣来的!不是用什么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
“当什么?”
肖冬梅没听说过“模特”一词,但是这一词中那个“特”字,使她对胡雪玫顿生戒心。她以为“模特”是模范特务的简说。难道那种对了咖啡的奶也会使人醉吗?否则她怎么会连自己不该bào露的特殊身份都bào露了呢?看起来她随随便便的并不神神秘秘的,不太可能是美蒋方面的模范特务啊!那么是我们自己国家的模范特务了?因为是模范特务,国家才允许她以这种非常“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公然存在?她觉得如此推断才符合逻辑。当胡雪玫正要开口向她解释什么是“模特”,她竖起一只手制止道:“大姐你别说了,我不想对你知道得那么多。”
胡雪玫一怔,眯起了眼睛,一时不明白她的心理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现在不烫了,你喝吧。”
胡雪玫的下巴向那杯咖啡对奶点了点。
肖冬梅缓缓伸手将杯取过,缓缓举至唇边,品尝性地先呷了一小口,觉苦,也怕醉,眼望着胡雪玫,犹豫不决。
“苦了就加点儿糖。”
在肖冬梅的年代里,糖是按票供应的。而在她家乡那个小县城,凭票也往往一年到头无处买糖。她自幼视糖为宝贵的东西之一。如果此种宝贵的东西是别人提供的,且又允许自己不限量地享用,那么当然多多益善了!她五指并抓,将小碟里的五六块白方糖都抓了起来,并且一总放到杯子里去了。这下,杯里的咖啡奶便往外溢了。她赶紧端起杯就喝。方糖未化,一块块随奶入口,吐在杯里又太没个样子,索性嚼着吃了下去……
胡雪玫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收了空盘子空碟gān脆离去。待她手拿抹布回来擦餐桌时,发现那只空盘子里的糖水,也被肖冬梅喝尽了。
她皱眉道:“小姐,你闹肚子我可不负责啊!”
肖冬梅却一笑之后反问:“大姐,是只今天不许我洗脸了,还是连续几天都不许我洗脸呢?”
胡雪玫又皱眉道:“我不许你洗脸gān什么呢?我是让你吃完饭再洗脸。”
“可谁都是先洗脸后吃饭……”
胡雪玫将抹布往桌上一摔:“我自有我的道理!哎,你他妈的烦不烦人?”
肖冬梅识趣而又明智地一声不吭了。
胡雪玫一指抹布:“你擦!记住,这也是以后你该做的!然后你给我把手脸都洗得gāngān净净的!”
……
“过来,坐这儿!”
待肖冬梅从洗漱间出来,胡雪玫指着化妆镜前的一只小凳对她这么说。
她也不敢再问什么,乖乖地走过去坐下了。见小凳周围铺了报纸,又见胡雪玫将一条绸巾围在自己颈上,并接着操起了剪刀,才明白胡雪玫究竟要对自己gān什么……
她用双手护住了头:“大姐,求求你……”
“把手放下!要不先把你十个手指剪掉!”
胡雪玫的话十分严厉。
她不敢执拗,双手刚一放下,耳边但听“咔嚓”一声,洗脸时编扎起来的一条短辫已应声落地,仿佛带着一部分生命,微微蠕动了一下,散开地“死亡”了……
她双唇刚一抿,被胡雪玫从镜中发现,厉色警告:“敢哭!只要你掉一滴眼泪,我就把你剪成个秃头!”
被人家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收留了,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身上还穿着人家的,正所谓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罢,罢,罢,一头乌黑好发,在“文革”中自觉剪到了符合红卫兵形象那么短,现在却又惨遭毒手,肖冬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哪个到了爱美年龄的女孩儿不爱惜自己的头发呢?转而又一想——他妈的随你这位“模范特务”摆布吧!反正是头发而不是头,剪光了几个月之后仍可长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