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命运随时都会像……冷冻了三十余年的果子?”
肖冬云颤声低问。
“任何比喻都是有缺陷的。正因为你们非是冷冻了三十余年的果子,你们的生命得以复活的同时,你们的自身免疫力也幸运地开始了作用。但仅靠这一点,你们的生命是战胜不了那些无名细菌的。要战胜它们,你们需要我们的帮助,而我们也在竭尽全力地研制帮助你们战胜它们的药物……”
“你们研制成功了吗?”——还是肖冬云在问。
乔博士又一次与“老院长”对视,“老院长”表情嗔怪地直劲摇头,然而乔博士转脸望着肖冬云,诚实地回答:“没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但我们的信心还在。”
“你们有几分信心?”
“我们起码有成功和失败半对半的信心。”
“才半对半的信心……还……是起码的?”
肖冬云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
在相望着对话的过程中,乔博士的语调虽然并没什么改变,目光却是渐渐的温柔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使然。这位七十年代才诞生的博士生导师,这位年轻得令人嫉妒的人类生命科学家,这位中国改革开放新时期的直接受益者和幸运儿,对“红卫兵”的全部了解,无非是从书、报刊和过来人们的口中间接形成的。在他那间接的认识中,红卫兵们不但个顶个是凶恶冷酷的,而且其凶恶冷酷是从脸上就看得出来的。于他而言,红卫兵又是一概的皆有脸谱的。一种与面皮长在了一起的脸谱。一种
京剧脸谱中从没有过的,然而在特殊年代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尤其千千万万的红卫兵视为第二生命的。他想那是比清朝人的辫子对人还重要的。他想那脸谱要是果真以油彩而显示标识意义的话,那么它应该是红色的。而且是从鼻梁正中向两边的面颊涂开去的。就像京剧小丑的脸谱一样。在一次各届jīng英荟萃的联谊会上,他曾挺认真地问一位老京剧演员可曾有过红色的,从鼻梁正中向两边的面颊涂开去的脸谱。人家当然回答他没有。当然也同样认真并奇怪地反问他为什么会想象出那么一种脸谱?他当时笑而未答。可眼前这一位叫肖冬云的初二的女红卫兵,却是一位看去性情多么文静温良多么有教养的姑娘啊。她是那类气质鲜明的姑娘。对方只要看她一眼就立刻能感觉到她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特殊的气质。就像不管是谁只消看一眼文竹,就立刻会联想到不争无妒的谦谦君子一样。而她的气质,依他看来,是可以用“朴素”、“gān净”、“心地纯正”一类大白话来形容的。他甚至认为她的模样使人看上去缺心眼儿似的。博士和后来的中国男人们在有一点上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既认为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姑娘们既风姿可人了,又心眼儿太密太多了。所以他对看去缺心眼儿似的姑娘,会生出一种没什么道理的好感。他觉得红卫兵肖冬云如同歌曲MTV里的“小芳”。这么好的一位姑娘,怎么竟也会是红卫兵呢?他不仅同情她,进而有些怜香惜玉起来了。毕竟,在面前的三名红卫兵中,她是最没有“唯我独革”的讨厌气概的。倘她明朝性命不保,那么他一定会难过得流泪的……
他从窗口那儿走到沙发前,面对着肖冬云站住,弯下腰,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自己的眼睛凝视着她的眼睛,以希望获得信任的口吻说:“姑娘,你应该知道……”
他原本想说的话是——“你应该知道,你的信任和配合,对我们意味着多么重要的成功因素啊!”
而肖冬云也正凝视着他,屏住呼吸听他说的话。如果自己要依赖于对方的努力成功才能活下去,那么在对方以异常郑重的态度和自己谈这个严峻问题时,谁又能不屏住着呼吸来听呢?
赵卫东又霍地站了起来。他猛地将乔博士的一只手从肖冬云肩上打落,接着当胸推了乔博士一掌,横眉竖目地喝吼:“你gān什么?我看你居心不良!姑娘是你叫的吗?你怎么敢对她如此放肆?!”
乔博士被推得连退数步才站稳。然而他倒也没感到尴尬。他看也不看赵卫东,仿佛什么令人不快之事也没发生,只望着肖冬云由衷地说:“如果你也觉得我刚才冒犯了你,那么我愿意现在就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在他,称赵卫东和李建国“红卫兵先生”,本是念存讽机,语含诮锋的。这也本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将肖冬云捎带着也称为“红卫兵女士”,却很违背他的本愿,乃不得已的姑且之事。他其实是想通过“姑娘”这一种叫法,将自己对三名红卫兵人道主义以外的态度划开一道线,并且希望她能明白,在他眼里,她和赵卫东和李建国是不同的。
肖冬云明白了。
红色惊悸 第二十一章(1)
凭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儿们本能的感觉明白的。也挺愿意接受他那种不值得猜疑什么的好意。
所以她对赵卫东不满起来,有点生气地说:“卫东你怎么这样?!”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赵卫东听来,则等于是训斥了。而且是当众呀!
他难以容忍地叫嚷起来:“不要叫我卫东!别忘了我是你的长征小分队队长!在我们共同的政治敌人面前,你应称我‘队长同志’!而且,我不那么样,又该怎么样?!难道看着他对你轻佻,我该视而不见?!”
“你!”
肖冬云顿时满眶泪水……
“老院长”啪地一掌拍在茶几上,隔着数步距离,怒色满面地坐指赵卫东道:“我看你才放肆!时时处处事事地关怀你们,无微不至地体贴你们,希望获得你们的信任和配合,甚至违心地迎合你们,取悦你们,最终还不是为了救你们的小命!结果还是你们的政治敌人!不可理喻!实在是不可理喻!就你们,连今天的中国和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都一无所知,也配有政治敌人?什么东西!还不如就让你们在岷山上风化成gān尸不弄你们回来!……”
“老院长”郁结胸中的种种不快,喷溅而出。这个在“文革”中因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折磨凌rǔ而跳楼自杀过的人,对抢救四名货真价实的红卫兵这一件事的心理,本就是挺矛盾的。“院长”是因为年长被临时推举的。
赵卫东一时呆若木jī。
自从他臂上也戴了红卫兵袖标,没人敢这么对待他。他那张脸一直红到了脖子。他又使劲揪他的衣领了……
乔博士赶紧转身劝“老院长”:“您何必大动肝火呢,他们不可理喻,也不能完全怪他们呀。再说比起‘文革’中那些凶恶冷酷的红卫兵,他们不是还比较的理性,并没有动辄往我们脸上泼墨水,剪我们的头发,用皮带抽我们bī我们双膝下跪承认莫须有的罪名吗?”
乔博士不劝则已,如此一劝,“老院长”更加怒不可遏了。他又拍了一下茶几,连吼:“他们还敢!他们还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