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卫东仍呆着,脸由红而白,而青。
李建国也仍没穿上衣服。他又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双脚齐蹦,两手握拳且高举,连连大叫:“够啦!够啦!都他妈的安静!老子还有一个问题非问不可!”
不知是他的大叫起了作用,还是他的失常之状起了作用,总之室内刹时又静极了。仿佛别人都是无端吵闹的孩子,仿佛他是被孩子吵烦了而大发脾气的家长。“孩子们”皆彼此躲避目光,羞愧也似的缄默着。
他却专盯着乔博士一个人问:“最后那个是什么意思?”
乔博士耸耸肩:“我不明白你的话。”
“就是幻灯映出的……那个最后的……”
他将投影机视为三十几年前的幻灯机来说。
博士反问:“你指最后那张投影画面?”
“对。你为什么就那个画面一句都没作解释就结束了你的报告?”
博士有意缓和气氛,微笑了一下回答:“我哪里作什么报告了,我只不过受命于我们的科学小组向你们……”
余怒未消的“老院长”打断博士的话,大声说:“对他们你值得表现谦虚吗?那当然等于是一场针对他们作的专题报告!”话锋一转又说:“小子,问得好。那么你就洗耳恭听,让我来告诉你——那就是你们可能变成的样子!如同从地下挖出来的棺材里的尸体,一旦bào露在阳光之下几小时就起腐烂反应!”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对我们的命运束手无策了,我们也会死得那么……丑陋?”
“正是!”
博士制止道:“院长同志,您把话题扯得太远了!”
“老院长”眼望着三名红卫兵,连头都不向博士转一下,只竖着手掌,将一只胳膊朝博士的方向直伸过去,仿佛以掌推开着一件无形的物体似的。
“别叫我院长!我算什么院长?此地又算的什么院?难道不都是为了他们的好感觉此地才叫院而我扮演院长的吗?我不过是一个临时科研小组的组长!窗纸都彻底捅破了我还装个什么劲儿?我也根本没把话题扯远,难道类似的下场不正bī近着他们吗?”
“但是您不应该……”
“恰恰相反,我认为我应该!”
李建国又大叫:“你俩别他妈的废话!”
他几步跨到“老院长”跟前,以审讯般的口吻追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那命中注定是我们的下场,还会特别迅速地发生在我们身上?”
“正是!”
“明白了。终于彻底明白了。明白了……”
李建国退一步说一句,直至退回到沙发那儿,颓然地跌坐下去了,口中仍喃喃着“明白了”……
他的神情已与“献艺”显示健壮时判若两人,像一个梦游人似的,仿佛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也仿佛处于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临界状态怕惊怕吓,一旦被惊吓了就会jīng神失常似的。
突然,门开了——一名“护士”探头进来慌慌张张地说:“院长,博士,那女孩儿的情况严重!”
“老院长”一下子站了起来,同时将目光望向乔博士。不待他俩谁说什么或有什么进一步的反应,赵卫东也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大叫:“谎言!谎言!一派胡说八道!完全是你们策划的政治yīn谋!是卑鄙无耻的恐吓!”
他一边大叫一边向外冲去,出门时几乎将门外那名“护士”撞倒。而那名“护士”,其实是从一所名牌医学院借调来的副教授。
“老院长”和乔博士显然的都已顾不上理会他怎样了。博士一边向“老院长”走去,一边望着肖冬云婉言安抚道:“姑娘,千万别绝望,一定要好好配合我们,一定要充分相信我们啊!”
李建国引吭高歌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在李建国的语录歌声中,乔博士挽着“老院长”快步离去。
肖冬云愣了几秒钟,起身追到了走廊上。她紧跑几步,超在乔博士和“老院长”前边,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恳求地说:“我相信!我相信你们的每一句话了!真的啊!如果我们竟使你们觉得那么的可恶,那么的可憎,我愿代表我的战友们向你们道歉,向你们请罪!可我也请你们救救我们,我们都不想死,我们都没活够啊!我们都是想正常地活下去的呀!”
然而乔博士和“老院长”都不知该对她说什么,也顾不上对她说什么。
在走廊尽头一个房间的门外,他们站住了。
“老院长”低声对乔博士说:“这姑娘还不可恶,更不可憎。怪可怜的,你替我安慰安慰她吧!”说罢,进了那门。那扇门里其实是抢救室。四名红卫兵其实便是在那个房间活转来的。它等于是他们的“产房”。
此时的肖冬云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抱着乔博士的腿,仰望着他泣不成声地说:“博士,无论救活我妹妹需要我的什么,我都是肯的。我的血,我的五腑六脏,我五官和四肢,我的皮肉和骨骼!我想开了,我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了,死活也无所谓了!救活我的妹妹吧!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她!”
乔博士心为之碎,容为之动。他赶紧扶起她。他情不自禁地拥抱了她一下,并且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儿在她眉心正中吻了一下……
他无限柔情地说:“姑娘,上帝作证——我发誓,我将尽我的全力。因为能使你和你的妹妹活着,我会觉得我的人生更美好……”
“希望……也包括我的两名战友……”
“当然。当然也包括他们。我不会,不,我们全体,其实都不会对三十几年前的你们今天的言行太计较的。你们被变成那样不仅是你们的问题……”
他又在她眉心正中吻了一下,之后也匆匆进了那个房间。在长长的走廊的另一端,有人也为博士两次吻肖冬云而心碎而动容——那就是赵卫东……
他将自己的头在墙上狠狠撞了一下……
肖冬云双手捂脸蹲在地上哭……
赵卫东怀着满腹qiáng烈的妒恨奔下楼梯,奔到楼外去了……
李建国还在独自不停地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妒恨的痛苦有时超过于对死亡的恐惧。
赵卫东也流泪了。
夕阳温情脉脉的余辉,又一次慷慨地照耀这个不久前才被神秘地命名为“疗养院”,并且以接近高gān疗养般的规格仅服务于四名红卫兵的地方。毛主席塑像、刷在墙上的语录、“服务”人员臂上印有“革命造反派”五字的袖标,以及胸前形形色色的毛主席像章,虚假地、戏剧化地延续着过去的一段非常年代。那一切如同一盘底片中混有一张三十几年前的老照片底片,并且被不经意地冲洗在别的照片相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