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祺洗好牌时,输法形成了一致——乔祺还是只按十元输,秦岑也一样的输法,两个女孩每把牌各输一角不变。
同样的空间,被窗花、拉花、纸灯一布置,再被四个人的欢声笑语一烘托,气氛特别温馨。外边大红灯笼的一环红晕映进酒吧,正巧映在他们那一张桌上,将四人的脸都映红着,仿佛四人都微醉在此时此刻的温馨里了。秦岑心生出一种无比美好的感觉,好像自己是一个家庭的主妇,乔祺是自己的先生,而小婉小俊两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儿是自己的女儿;又好像自己这一个家庭主妇,是家庭的惟一权威人物,别说女儿,连先生也得看自己眼色行事,处处维护自己的地位并尽量取悦自己似的。她想,明年的“三十儿”还要照常营业,要多留住几个女孩儿,不图别的,图在自己酒吧里过“三十儿”的人气。明年的“三十儿”,说不定她和乔祺已经结婚了吧?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她已经做妈妈了吧?
想得幸福,秦岑不由一笑。
四人玩牌玩了两个来小时,乔祺说他还没吃晚饭,饿了。小婉小俊两个,已赢了一大堆钱,估计有三四百元,怕已经赢到手的钱再输回去,就一个说也饿了,一个说要负责煮饺子。
四人吃罢饺子,再打开电视看时,chūn节联欢晚会已近尾声。
小婉说:“咱们放礼花去,放鞭pào去!”
小俊和乔祺,便都看秦岑。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二十一
秦岑说:“乔老爷,那你就带她俩放,我做看客。”
乔祺说:“遵命。”
看着乔祺带领小婉小俊两个在酒吧门前的雪地上摆礼花,挂鞭pào,秦岑心中那一种主妇般的幸福感,又一次涌满胸间。此时此刻,她觉得酒吧更像自己的另一处家了。而在乔祺的住处,她就没有过同样的感觉。至于为什么?她又没法儿自己对自己作出解释。当礼花在夜空美丽四she,小婉快乐得手舞足蹈时;当挂在树gān上的鞭pào响起来,小俊夸张地抱头鼠窜,不知往哪躲,不知往哪藏时;当乔祺的手轻握着她的一只手,二人共同蹲下身点放一盘礼花,而她由于胆小,像小孩一样隐蔽在他背后以图安全时,她真真实实感受到了过chūn节的快乐。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快乐。像小学生的第一次chūn游一样,早已被压在记忆的最底层了。以为再也不会重现了,然而却又从记忆的最底层透出来了。她十分清楚,倘这个“三十儿”晚上独自待在自己那崭新而又舒服的独身女人的家里,她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此时此刻这一份儿难得的快乐的。若乔祺到她那儿去陪她,情况也许会有所不同。但除了亲爱和做爱,细细一想,又不会不同到哪儿去。她去他那儿陪他呢?横竖还不是一样的吗?亲爱难以为继,做爱差不多变成了一种生理需要。而此时此刻的快乐,今天再现,明天又该到哪里去寻觅?秦岑,秦岑,你到底要什么?她快乐而又忧郁。不完全地快乐着,屡挥不去地忧郁着。
礼花美丽过了,鞭pào响过了,酒吧门前归于寂静。两侧洁白的雪地上,布满了四人混乱的脚印,落下了一层纸屑。悬挂在树枝上的鞭pào的遗骸,一动不动直垂地面,像一条死去的大赤链蛇。
秦岑说:“扯下来吧。否则,明天被人看见还公然挂在那儿不好。”
乔祺就将它扯了下来,之后朝小婉小俊两个一挥,吓得她俩吱哇乱叫。他自己也哈哈大笑。
秦岑自从认识了乔祺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他那么大声又那么“坏”地笑,她也不由自主地格格笑了。
她说:“把那些东西都用雪埋起来吧,咱们别成心做坏榜样似的。”
乔祺说:“对,对。只要您说得对,我们就照您说的办。”
于是带头和小婉小俊两个,也不用工具,就用双手,扒开雪层,掩盖那些放过的礼花和鞭pào。秦岑不好意思只站在一旁看,便也帮着用手埋。四人就像四个作案犯法的人共同消除罪证改变犯罪现场似的,七手八脚地忙乎了一通。
他们回到酒吧里,手都冻红了。各自洗过手后,小婉小俊又想看电视了,秦岑和乔祺不想看电视,都说想安安静静地聊会儿天儿。乔祺从提包里取出了几盘碟,说专为她俩挑选的爱情片,肯定是她俩喜欢看的。两个女孩便又决定不看电视了,拿了碟到秦岑的办公室看去了。
整个营业厅只剩下秦岑乔祺二人时,他们反而觉得不自然起来,相互注视,都有重要的话讲,又都欲说还休。
秦岑就笑了。
乔祺低声问:“你笑什么?”
秦岑的脸微微一红,反问:“你不觉得咱们今天晚上的表现都很可笑吗?”
乔祺沉吟了一下,又问:“那要看你说的咱们是指四个人,还是仅指你和我了?”
秦岑坐下后,仰脸瞧着乔祺,悄悄地说:“当然仅指你我二人,关人家小婉小俊她们什么事呢?”
乔祺也在她对面坐下,向她伸出双手,避开话题,语调极其温柔地说:“看你双手冻得现在还红着,我给你焐焐。”
秦岑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仍红着,乖乖地将双手放在了他手上。而乔祺双手合拢,如同贝的双壳似的,将她的双手包住了,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她感觉到了一股热乎乎的温暖,从他双手的手心传到了她的两只手背上,接着传遍了她全身似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秦岑的语调也极其温柔。
他又沉吟了一下,以更低的声音说:“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听来,使她觉得那是他早已打算郑重地问她而一直顾虑种种不便当面直问的一个问题。
她想了想,非常诚恳地说:“问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你不可以问我的问题吗?”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流露出了一种对她进行研究的意味儿。仿佛一位心理医生在非问不可时向自己的病人发问。
她的脸又红了。
她企图抽回她的双手,但他反而将她的双手捂得更紧了。如同他的双手是铐,而她的双手被铐住了。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二十二
“我要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以后,又向你提出过别的什么要求吗?”
她的语调变了,一下子没了刚才的温柔。
他摇头。
“你要是实在觉得太吃亏了,那么我全部放弃,一股也不要了。我gān脆只变成你雇的一位经理好了,像我们之间的关系起初那样,那我倒也少操许多心了!”
她已开始在说赌气的话了,然而又不无认真起来的成分。
他仍摇头。
“你摇的什么头呢?被我说中你的真实想法了吧?”
她不但在说赌气的话,而且是在说有点儿尖刻的话了。
“秦岑,你误会了。”
乔祺的脸竟也微微红了一下,果然被她点到什么思想要害似的。她只记得少数几次他在她面前脸红过,因为她夸奖他在酒吧里在众人睽注之下伪装得毫无破绽,或因为他做了什么愚蠢的事受到她的嘲弄,比如他自作聪明地用万能胶替她粘一只裂开了底的拖鞋,结果将那只拖鞋牢牢地粘在她家的地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