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子。
“和子!”
母亲声色俱厉,脸上充满威严的神情,这是我从未见到过的。她猛地站起身子,面向着我,而且身个儿显得比我稍高一些。
我立即想对母亲说一声“对不起”,但嘴里怎么也出不来,反而引来另外一段话。
“我受骗啦,妈妈欺骗了我。直治没回来之前利用我,我是妈妈的使女。不需要了,就把我送到皇族家去。”
我哇哇地号啕大哭,原地站着不动,只是一个劲儿地啼哭。
“你呀,真傻。”
母亲压低嗓门说,声音里含着怒气。
我扬起了脸,仍然不顾一切地随意倾吐:
“不错,我是傻,因为傻,才被您骗了;因为傻,您才嫌弃我。还是没有我才好,对吗?穷,到底怎么回事?钱,又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懂。我只相信爱,相信妈妈的爱,靠着这个,我才活下来的。”
母亲蓦地背过脸去,她哭了!我很想对母亲道一声“对不起”,紧紧抱住她不放,因为在田里gān活儿,手弄脏了,我微微觉察到一点,却故意装傻,说道:
“只要没有我就行了,对吗?那我走,我有我去的地方。”
我一阵小跑,跑到浴室里,一边抽抽嗒嗒地哭,一边洗净手脚,然后到房间换上洋装,这期间,依然“哇哇”地高声哭喊。哭得死去活来。我还想尽量大哭大闹一番,于是跑进楼上西式房间,一头栽倒在chuáng上,用毛毯裹着头,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这期间,脑子渐渐模糊,逐渐思念起一个人来。越是思念,越是想见到他,很想听听他的声音,于是,两只脚心犹如经热灸一般发烫。我一直qiáng忍着,产生一种特殊的心情。
临近傍晚,母亲轻轻走进二楼的西式房间,“啪”地扭亮电灯,然后来到chuáng边。
“和子。”
她十分亲切地叫了一声。
“哎。”
我起身坐在chuáng沿上,用两手撩一撩头发,望望母亲的脸孔,嘿嘿笑了。
母亲也幽幽地笑了,然后,身子深深陷在窗户下边的沙发里。
“我平生第一次违背了和田舅舅的嘱咐……妈妈呀,刚才给舅舅写了回信,告诉他,我家孩子的事情就jiāo给我吧。和子,我们把和服卖了吧。娘儿俩的和服统统卖掉,下决心花一笔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我不想让你再下地gān农活了。我们可以买高档蔬菜吃。每天到地里出苦力,对于你不合适。”
其实,我每天下地gān活儿,确实有些吃不消。刚才那样大喊大叫地哭闹一番,也是因为田里的活儿太累,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心中充满怨恨和焦躁的缘故。
我坐在chuáng上,低头不语。
“和子。”
“哎。”
“你说你有去的地方,是哪里啊?”
我意识到我的脸红了,红到了脖根。
“是细田君吗?”
我闷声不语。
母亲深深叹了口气。
“可以说说过去的事吗?”
“请吧。”
我小声地说。
“你离开山木家,回到西片町自己家的时候,妈妈没有责备你一句,可当时我说了这样的话:妈妈被你背叛了。还记得吗?当时你听罢哭了……我也觉得‘背叛’这个词儿用的不当。这事儿怪我不好……”
但是,当时母亲这么一说,我感到很难得,是因为高兴才哭的呀。
“妈妈呀,那时说你背叛,不是指的你离开山木家这件事。山木君说了,和子实际上和细田相好。当时他这么一说,我意识到我的脸色变了。细田君很早就有老婆孩子,你为何要喜欢他呢?这种事儿怎么行呢?……”
“什么相好不相好的,太过分了,山木君只会胡乱编排人。”
“是这样?真的吗?你不再继续想着细田君了,对吗?那么,你说你有去的地方,是指哪儿呀?”
“反正不是细田君那儿。”
“是吗?那么是哪儿呢?”
“妈妈,我呀,近来在思考一件事情,人和动物最不相同的一点是什么呢?语言、智慧、思想、社会秩序,这些虽然有程度的差别,但其他动物不是也都具备吗?动物说不定也许有信仰。人以‘万物之灵长’自居,其实和其他动物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您说对吗?不过,妈妈,倒是有一点,恐怕您不知道,其他动物绝对没有而人类独有的东西,那就是秘密,是不是?”
母亲有些脸红了,她笑得很美丽。
“啊,和子你那个秘密,可以给我一个好结果就好了。妈妈呀,每天早晨都在你爸爸灵前为和子祈求幸福。”
我的心头倏忽掠过一缕回忆:我和父亲在那须野(4)兜风,中途下车,当时原野上的秋色又浮现在心中。胡枝子、龙胆草、女郎花等,秋天的花草盛开了,野葡萄的果实还是青青的颜色。
后来,我和父亲乘摩托艇在琵琶湖(5)游览。我跳进水里,栖息在水藻中的小鱼撞着我的脚心,湖底清晰地映照着我的两腿的影子,不停地晃悠着。那时候的情景,前后毫无关联,却忽而浮现于胸间,忽而又消失了。
我从chuáng上滑下来,抱住母亲的膝盖,这才开了口:
“妈妈,刚才对不起您。”
细想想,那些天正是我们幸福的火花最后的闪光,其后,直治从南方复员回家,我们真正的地狱般的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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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旧约全书》“箴言”第二十五章。
(2) 美浓国(今岐阜县)产的质地坚韧的高级纸张。
(3) 东京都西部城市。本为陆军航空基地,二战时为美军使用,1977年归还日本。
(4) 枥木县北部、那须岳南方的原野。
(5) 日本第一大湖,位于滋贺县中央,面积670.5平方公里。
三
心老想着,再怎么着也是活不下去了,或是一种不安的感情吧,像痛苦的波làng一般在我的心头翻腾,犹如白云急匆匆飞过骤雨初歇的天空,弄得我心脏时而紧缩,时而舒缓。我的脉搏停滞了,呼吸稀薄了,眼前模糊、黯淡,我感到浑身的气力从手指尖儿一下子漏光了。我再不能继续编织毛衣了。
近来一直yīn天下雨,不管做什么心里都很忧郁。今天,搬一张藤椅坐在廊缘织毛衣。这是今年chūn天编了一半,中途撂下来的。毛线是浅色的朦胧的牡丹紫,打算再添加些宝蓝色的毛线,织成一件毛衣。这团牡丹紫毛线,原是二十年前我读初等科时,母亲买来为我编织围巾的。我把围巾的一端当作头巾裹在头上,对着镜子一照,像个小鬼似的。围巾的颜色和其他同学围巾的颜色大不一样,我实在不喜欢。一位关西高额纳税者家庭出身的同学,带着一副大人腔的口吻夸赞我:“好漂亮的围巾!”于是,我更加感到难为情,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用过这条围巾,一直扔在那里没管。今chūn,本着废物利用的意思,着手拆了改织一件我的毛衣。可我还是不喜欢这种朦胧的色调,织了一阵子又扔下了。今天颇为无聊,忽地拿出来,姑且继续编织下去吧。不过,织着织着,我发觉这种浅色的牡丹紫毛线,同晦暗的雨空融汇在一起,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柔而温馨的色感。我不懂得costume(1)必须同天空的颜色调和一致。我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一概不知。调和,是多么美丽而高雅的事啊!这是一种略略令人颇感迷惘的形式。晦暗的雨空,和浅淡的牡丹紫的毛线,二者组合在一道儿,双方同时洋溢着青chūn的活力。手中的毛线迅速变得蓬松、温暖,就连寒冷的雨空也像天鹅绒似的柔和起来。而且,使人联想到莫奈(2)那幅雾中寺院的绘画。我借助毛线的色感,觉得开始体悟了goût这个词儿的含义——高尚的情趣。母亲深知这种浅色的牡丹紫和冬季的雪天将会达到多么完美的调和,所以才特别为我挑选的,而我却愚蠢地加以厌弃。但是,母亲并不qiáng制作为孩子的我,而是等着我自己喜欢。就这样,一直等了二十年我真正喜欢这种美丽的颜色为止。其间,她对这种颜色从未做过一个字的说明,只是默默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等待着。我越发深深感到母亲的可爱。同时,想到这位可爱的母亲,在我和直治两人的折磨下,会不会愈加痛苦、衰弱,以至于死去呢?我的心头蓦地涌现一种难以承受的恐怖和担心的yīn云。越想越觉得前途尽是可怖的厄运。我陷入不安,感到再也活不下去了。手指头失去力量,遂将竹针置于膝头上,深深叹了口气,仰起头,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