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二年前的事。
“你就是《更级日记》(2)里的少女,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一个朋友说罢离我而去了。当时,那位朋友借给我一本列宁的书,我没读就还给她了。
“读完了吗?”
“对不起,我没读。”
我们来到一座桥上,这里可以望见尼古拉耶教堂。
“为什么?为什么不读?”
那位朋友身个儿比我高一寸左右,外语成绩优异,戴着十分合体的贝雷帽,脸形长得像蒙娜丽莎,人很漂亮。
“你真怪,我说得不对吗?你真的很怕我吗?”
“我不怕。只是那封面的颜色让人受不了。”
“是吗?”
她有些失望,接着就说我是《更级日记》里的人,而且断定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我们老大一会儿默默俯视着冬天的河水。
“祝你平安,如果这是永别,那就祝你一生平安。拜伦。”
她接着照原文流利地背诵起那位拜伦的诗句,轻轻拥抱着我的身体。
“对不起。”
我很难为情地小声对她道歉,然后向御茶之水车站走去,一转头,看到那位朋友依然站在桥上,纹丝不动,一直遥望着我。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那位朋友。我们同到一位外国教师家里补习,但不是同一所学校。
自那之后,十二年了,我依旧没有从《更级日记》前进一步。这期间,我究竟gān了些什么呢?我未曾向往过革命,甚至也不懂得爱。以往,这个世上的大人们教给我们,革命和恋爱是最愚蠢而可怕的东西。战前和战时我们都是这样认识的。战败后,我们再也不相信世上的大人们了。凡是他们所说的,我们一概反对,我们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路。实际上,革命和恋爱,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甜蜜的事情。可以想象,正因为是好事,大人们才不怀好意地欺骗我们,说是酸葡萄吧。我确信,人就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活着。
母亲“刷”地拉开隔扇,边笑边伸出头来说:
“还没睡呀?不困吗?”
看看桌上的表,十二点整。
“嗯,一点儿也不困。阅读社会主义的书籍,太兴奋了。”
“是啊,有酒吗?这时候喝点儿酒,就能很快地睡着。”
母亲的口吻似乎在逗我,她的态度里闪过一丝颓废而细微的妖媚的神色。
不久进入十月,但不是一派秋日明丽的天空,而像梅雨时节一样,连续都是yīn湿而郁闷的日子。而且,每天下午,母亲的体温依然上升到三十八九度之间。
一天早晨,我看到了可怕的现象,母亲的手肿了。早饭一向吃得很香的母亲,这阵子也只是坐在被窝里,稍微喝上一小碗粥,不能吃香味浓烈的菜肴。那天,我端给她一碗松菇汤。看神色,她还是不喜欢松菇的香味儿,将汤碗放在嘴边,只做了个样子又放回饭盘里了。当时看到母亲的手,我不由一惊,右手肿得圆溜溜的。
“妈妈!手不要紧的吧?”
母亲的脸看起来有些惨白和浮肿。
“不要紧的,这种样子,没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肿的呢?”
母亲似乎带着有些晃眼的神情,一直沉默不语。我真想放声大哭,这只手已经不是母亲的手了,是别的老婆子的手。我的母亲的手又细弱,又小巧,我是很熟悉的。那是优美的手、可爱的手,那只手就永远消失了吗?左手虽然不那么浮肿,但看了也叫人难受。我不忍心看下去,转移视线,凝视着壁龛里的花篮。
眼泪就要流出来,qiáng忍着猝然站起身走进餐厅,直治一个人正在吃溏心蛋。他难得来一趟伊豆这个家,每次来夜里必然去阿笑那里喝烧酒,早晨一脸的不高兴,饭也不吃,只吃四五个溏心蛋,然后就跑到二楼,时而睡一阵子,时而起来一会儿。
“妈妈的手肿了。”
我对直治说到这里,不由低下头,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低着头,抽动着肩膀哭个不停。
直治闷声不响。
“妈妈不行了,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吗?肿得那个样子,已经没救啦。”我仰起脸,抓住桌角说道。
“嗨,真快呀,最近怎么净是这些扫兴的事啊?”直治yīn沉着脸说。
“我要再次给妈妈治病,想办法一定治好病。”
我用右手紧握着左手说道,突然,直治抽噎着哭起来。
“怎么没有一件开心的事呢?我们怎么竟碰上些不好的事啊?”
直治一边说,一边用拳头胡乱地擦眼睛。
当日,直治去东京向和田舅舅通报母亲的病情,请求指示。我不在母亲身旁时,几乎从早哭到晚上。冒着晨雾去拿牛奶的时候,对着镜子抚弄着头发、涂着口红的时候,我总是哭个不停。同母亲一起度过的快活的日子,一桩桩,一件件,绘画一般浮现于眼前,总是忍不住流泪。傍晚,天黑之后,我站在中式房间的阳台上,不住地抽泣。秋夜的天空闪耀着星星,脚边盘缩着一只别家的猫咪,一动不动。
第二天,手肿得比昨天更厉害,吃饭时滴水未进。母亲说,口腔gān裂,连橘子汁也不能喝。
“妈妈,再照直治说的,戴上口罩怎么样?”
我正要笑着对她说,可是说着说着,一阵难过,“哇”地大哭起来。
“你每天很忙,太累了吧?雇一个护士来吧。”
母亲沉静地说。我很清楚,比起自己的病痛,她更担心和子我的身体。这使我更伤心,站起来跑到浴室三铺席房间里,尽情地大哭了一场。
过午,直治领着三宅医生还有两位护士赶来了。
这位平素爱说笑话的老先生,此时忽然摆出一副生气的面孔,他快步走进病人卧室,立即进行诊察。
“身子衰弱多了。”他轻轻说了一声,开始注sheqiáng心剂。
“先生住哪儿?”母亲像说梦话似的问道。
“还是长冈,已经预约好了,不用担心。您有病,用不着为别人操心,只管多吃东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了营养,才会好得快。明天我还来,留下一位护士,您尽管使唤吧。”
老先生对躺在病chuáng上的母亲大声说,然后对直治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
直治一人送先生和同来的一名护士出门去,不一会儿直治回来后,我发现他脸上qiáng忍着不哭出声来。
我们悄悄走出病室,来到餐厅。
“没救了吗?是不是?”
“很糟糕。”直治歪着嘴苦笑着,“衰弱急剧地加快了,今明两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直治说着,两眼噙满泪水。
“不给各处发个电报能行吗?”
我反而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地平静下来。
“这事我也跟舅舅商量过了,舅舅说,现在还不到大伙儿蜂拥而至的时候。他们来了,屋子又小,反而会觉得失礼。这附近又没有合适的旅馆,即使是长冈温泉,也不能预订两三处房间。总之,我们穷了,没有力量邀请有头面的人物。舅舅他说回头就来,不过,那个人一向吝啬,完全不可指望。昨晚,他把妈妈的病撂下不管,只顾教训我。古今东西从未听到过一个吝啬鬼能把人教育好的事例。我们姐弟都讨厌舅舅,这个人和妈妈完全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