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_[日]太宰治【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日]太宰治

  “不过,我且不说,你将来还得继续依靠舅舅……”

  “去他的,哪怕当叫花子我也不靠他。看来,姐姐今后只有依靠舅舅啦。”

  “我……”我说着,又流泪了,“我有我要去的地方。”

  “谈对象了?决定了吗?”

  “没有。”

  “自己养活自己?劳动妇女?算啦,算啦!”

  “不能养活自己吗?那我就去做革命家。”

  “什么?”

  直治带着怪讶的神色瞧着我。

  这时,三宅先生留下的那位护士喊我来了。

  “老夫人好像有话要说。”

  我连忙到病室,坐在母亲的chuáng头。

  “什么事?”我凑过脸问。

  母亲想说些什么,但又沉默不语。

  “要水吗?”我问。

  母亲微微摇摇头,似乎不想喝水。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

  “我做了个梦。”

  “是吗?什么梦?”

  “蛇的梦。”

  我不由一惊。

  “廊缘脚踏石上有一条红色斑纹的女蛇吧?你去看看。”

  我浑身打了个寒噤,呆呆地伫立在廊缘边上,透过玻璃窗一看,脚踏石上拖着一条长蛇,沐浴在秋阳下。我眼前一阵黑暗,头脑眩晕。

  我认识你,你比那时稍微长大了,也老一些了。你就是那条被我烧了蛇蛋的女蛇吧?我知道你想复仇,请到那边去吧,快,快到那边去。

  我心中念叨着,死盯着那条蛇。然而,蛇却一动不动。不知为何,我不想让那位护士看到这条蛇。我用力跺了一脚,大声叫道:

  “没有啊,妈妈,梦见什么了呀?根本不对!”

  我故意夸张地大声喊叫,朝脚踏石上倏忽一瞥,蛇终于挪动着身子,慢腾腾从石头上滑落下去了。

  糟了,已经没救了。看到蛇,我第一次打心底里感到一切都完了。父亲死的时候,听说枕头边有一条小黑蛇,当时,我还看到院子里的每棵树上都盘着蛇。

  母亲连起chuáng的力气也没有了,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身体全仗着那位护士的护理了。看样子饭菜也几乎不能下咽了。自从看到蛇,是否可以说,我彻底摆脱了悲哀,获得了内心的平静,jīng神上似乎产生了一种幸福的轻松感。今后,我要拿出全部时间守护在母亲身旁。

  从第二天起,我紧挨母亲的枕畔坐着编织毛衣。我编织毛衣和做起针线活来,比别人都快,可是技艺很差。所以,母亲总是一一教我如何加工修改。那天,我没有心思编织毛衣,为了消除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所带来的不自然,也只好装装样子,搬出毛线箱来,一心一意织起毛衣来。

  母亲一直盯着我的手的动作。

  “是织你的毛袜吧?可得要多加八针,不然会穿不进去的。”她说。

  孩子时代,母亲不论怎么教我,我都织不好。不过,想起当时那种惊慌失措、羞愧难当的心情,反而怀恋起来。母亲今后再也不会教我织毛衣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流泪,眼睛再也看不清针眼儿了。

  母亲这样躺着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说到吃饭,从今天早晨起就粒米未进,我用纱布蘸些茶水,不时给母亲湿湿嘴唇。不过,他意识倒很清楚,心境平和,不时跟我唠上几句。

  “报纸上刊登了陛下的照片,再让我看一看。”

  我把报纸印有照片的地方伸到母亲的眼前。

  “陛下老了。”

  “不,这张照片没照好,上次的照片显得特别年轻,也很活跃。陛下似乎反而喜欢这样的时代。”

  “为什么?”

  “因为,陛下这次也获得了解放。”

  母亲惨然一笑,过了一阵又说道:

  “想哭也流不出眼泪了。”

  我忽然想到,母亲此时不是很幸福吗?所谓幸福感,不是已经沉在悲哀之河的水底,闪耀着金沙般的光芒吗?如果那种穿越悲悯的界限、不可思议的幽幽然微明的心情,就是所谓幸福感的话,那么,陛下、母亲,还有我,眼下确实是幸福的。静谧的秋天的上午。阳光轻柔的秋的庭院。我不再编织毛衣,眺望着齐胸的闪光的海面。

  “妈妈,过去我实在是个不懂世故的人啊!”

  接着,我还有话要说,但又不愿意被躲在屋角准备做静脉注she的护士听见,随后又做罢了。

  “你说过去……”母亲淡然地笑着问,“那么现在懂了吗?”

  不知为何,我脸红了。

  “你还是不懂世故啊。”母亲转过脸面向正前方,小声地自言自语。“我不懂,真正懂得的人哪里有啊?不论经过多长时间,大家依然是个孩子,什么也弄不明白。”

  但是,我必须活下去。或许还是个孩子,可我不能一味撒娇。今后,我要和世界作斗争。啊,像母亲那样与人无争、无怨无恨,度过美丽而悲哀的一生的人,恐怕是最后一位了,今后再也不会在世界上存在了。即将死去的人是美丽的。我感到活着,继续活下去,这是非常丑陋、充满血腥而龌龊的事。我想象着一条怀孕的钻dòng的蛇盘踞在榻榻米上的姿影。然而,我还是不死心。卑劣也好,我要活着,我要同世界争斗,以便实现我的愿望。母亲眼看就要死了,我的làng漫主义和感伤次第消失了,我感到自己变成一个不可疏忽大意、心地险恶的动物。

  当天过午,我依偎在母亲身旁,给她润泽口唇,一辆汽车停到门前。原来,和田舅舅和舅母驱车从东京赶来了。舅舅来到病室,默默坐到母亲枕畔,母亲用手帕盖住自己下半个脸,盯着舅舅哭起来。然而,只有悲戚的表情,再也哭不出眼泪,就像一只木偶。

  “直治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母亲望着我问道。

  我登上二楼,看见直治躺在沙发上阅读新出版的杂志。

  “母亲叫你呢。”

  “哎呀,又是一场愁苦。你们真能耐着性子守在那儿。不是神经麻木,就是太薄情。我很痛苦,心地过热,肉体软弱,实在没有力气待在母亲身边。”直治说着,穿起上衣,和我一同下楼去。

  我俩并肩坐在母亲chuáng头,母亲迅速从被窝里抽出手来,默默指指直治,又指指我,然后把脸转向舅舅,将两只手掌合在一起。

  舅舅深深地点点头。

  “啊,我明白,我明白。”

  母亲似乎放心了,轻轻闭上眼,悄悄把手缩进被窝。

  我哭了,直治也低下头呜咽起来。

  这时,三宅老先生从长冈赶来,他一到就给母亲打了一针。母亲见到舅舅,看样子已经心无遗憾了,她说:

  “先生,快歇息一会儿吧。”

  老先生和舅舅互相见了面,默然相对,两人眼里都闪耀着泪花。

  我站起身到厨房里,做了舅舅爱吃的油豆腐葱花汤面,给老先生、直治和舅母也各盛了一碗,端到中式房间,然后又把舅舅带来的礼品——丸之内饭店的三明治,打开给母亲瞧了瞧,随后放在她的枕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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