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她是这么说的么?该不是他听错了吧?能不能请她再说一遍?
她的面颊明显泛起红晕。而她的眼睛仍然回避正面看他。她说得十分大方,似乎病人到医生家里去过夜是很平常的事情:
“明天正好是我上班时间比较特殊的一天:我上午在医院里只待两个小时,然后整个白天都在家;晚饭后我再走……我到熟人家去暂住一宿很方便……”
这时她看了他一眼!该加两颊绯红,目光明净无邪。他是否能正确理解呢?他会不会辜负对他提供的这种方便?
而奥列格倒是真的不知怎样去理解这意思。当女人说这样的话时,难道是能理解的吗…值可能意味着无限深情,也可能远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他并没有去想,也没有时间去想,因为她是那么一片好心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谢谢您,”他终于这么说。“这……当然再好也没有了。”他简直把远在100年以前的童年时代所接受的教诲——怎样保持彬彬有利的风度,怎样恭敬地答话——全都忘记了。“这可太好了……可是我怎能让您自己……我实在过意不去。”
“您放心好了,”该加带着令人宽慰的笑容说。“要是需要待两三天的话,那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您不是对离开这个城市感到惋惜吗?”
“是的,当然惋惜……对了!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证明上的出院日期就不能写明天,而得写后天!否则,监督处就会把我提去审问,为什么当天没离开那里?还会再把我关进班房。”
“好吧,好吧,我们就一起作弊得了。这就是说,我今天去通知米塔,明天让您出院,而证明上写后天的日期,是这样吗?您这个人,事儿可真复杂。”
但是,她的眼睛并没因这复杂性而露出忧郁的表情,相反,它们洋溢着微笑。
“并不是我事儿复杂,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是制度复杂!就连给我的证明也得跟大家不一样:别人只要一张,我却得要两张。”
“为什么?”
“一张要jiāo给监督处,以证明我出发的日期,另一张给我带走。”
(对监督处也许他能搪塞过去,可以一口咬定证明只有一张,而他不需要留一张备用吗?难道说以前他为了一纸证明所吃的苦头也都白吃了不成?……)
“还得有第三张吧——火车站好用。”她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字。“这就是我的住址。要不要告诉您怎么走?”
“我,能找到,熊拉·科尔尼利耶夫娜!”
(且慢,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吗?……她是当真邀请他去吗?……)
“还有……’他把几张长方形的现成处方附在写有地址的那张纸一起。“这就是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所说的那种药,给您几张同样的药方,这样可使剂量分散一些。”
那种药的药方。那种药!
她的口气就像提到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仿佛那只是地址的一个小小的附件而已。她给他治了两个月的病,居然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这事,可真有理智!
大概这就是所谓分寸。
她已经站了起来。她已经向门口迈步了。
工作在等她。廖瓦在等她……
忽然,在成扇形辐she开来的投向全室的反光里,奥列格此时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她,见到这个白皙、轻盈、苗条的女子——如此友善、贴心,同时又是必不可缺的挚友!仿佛这时才第一次见到她!
他心情变得喜悦,想与她坦诚相见。他问道: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您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不愿意理我?”
她从光圈中望着,脸上的微笑似乎带有聪明的意味:
“难道您没有一点儿不对的地方?”
“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
“一点儿也没有!”
“您好好想想。”
“我想不起来。您哪怕提醒我一下!”
“我得走了……”
钥匙在她手中。她得把门锁上,于是不得不走了。
而跟她在一起是那么好!哪怕就那样站上一天一夜都行。
她沿着走廊走去,奥列格则站在那里望着她那娇小的身影渐渐远离。
他随即又出去散步。满园chūn色,令人流连忘返。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两个小时,他吸着新鲜空气和温馨。他已经舍不得离开这一曾囚禁他的小花园。想到自己不能眼看这些日本槐树开花,不能眼看这橡树迟些时候出芽长叶,不免感到惋惜。
今天他好像连恶心的感觉也没有了,也没觉得浑身虚弱。这时他倒十分愿意拿起铁锹翻翻土。他渴望着什么,但究竟渴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发现大拇指在食指上空捻,下意识地想要支烟抽。不,哪怕做梦想抽烟也不行,戒了就是戒了!
走够了他便去找米塔。米塔真不错,她已把奥列格的那只背包领来了藏在浴室里,浴室的钥匙将jiāo给晚上来接班的一个年纪大的女工友。下班前他必须到门诊部去领取所有的证明。
他出院这件事正逐渐变成不可更改的事实了。
他沿着楼梯走上去,这虽不是最后一次上楼梯,至少也是最后几次之中的一次了。
到了楼上他遇见卓娅。
“暗,一切都好吗,奥列格?”卓娅挺自然地问。
她的态度大方得出奇,语气是那么自然,一点也不勉qiáng。仿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既没有使用亲眼的称呼,也没有唱着《流làng者》中的插曲跳舞,也没有氧气筒旁的那一幕。
也许她做得对。难道应该时刻提醒过去的事?念念不忘?吸着个嘴赌气?
从某一天卓娅值夜班的晚上开始,奥列格就不去纠缠她了,而是上chuáng睡觉。从某一天晚上开始,卓娅也以若无其事的姿态拿着注she器走到他chuáng前,他就倒过身去让她打针。从那时起,他们之间逐渐形成的关系有如曾经被提在两人当中的那只胀鼓鼓的氧气袋,突然悄悄瘪下来。随后完全消了。只剩下友好的问候:
“暗,一切都好吗,奥列格?”
他以两只长胳膊撑住身子靠在桌子上,让一组蓬乱的黑发耷拉在额前:
“白血球两千八。从昨天起已不再照爱克斯光了。明天我便可出院。”
“明天就要出院?”她那金色的睫毛眨动了一下。“那就祝您一路平安!祝贺您!”
“莫非我有什么可祝贺的?……”
“您真不知足!”卓哑摇了摇头。“您不妨好好回想一下您头一天到这里时,在平台上,是什么状态!当时您大概以为自己顶多再活一个星期吧?”
这也是事实。
应该说,卓娅这个姑娘还是相当不错的:开朗、勤快、诚挚,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如果撇开他们之间似乎相互欺骗了对方而产生的这种难为情之感,如果一切从零开始,那么,有什么会妨碍他们成为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