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料到,”他笑了笑。
“真没料到,”她也笑了笑。
卓娅没有再提买绣花线的事。
事情到此为止了。她将继续每周来医院值4次班,继续背教科书,偶尔也会绣绣花。而在城里参加晚会的时候,跳完了舞也会跟某个小伙子站在暗处……
在23岁上,她直到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都是健康正常的,终究不能因为这一点而生她的气。
“祝您幸福!”他不带任何委屈情绪说道。
说完他便走过去了。突然,卓娅同样落落大方地叫住了他:
“喂,奥列格!”
他转过身去。
“您大概没地方住宿吧?请记一下我的住址。”
(怎么?她也?……)
奥列格茫然地望着她。要理解这一点——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智慧限度。
“我那儿很方便,靠近电车站。家里只有我和奶奶,而且,我们有两个小房间。”
“非常感谢,”他不知所措地接过一张小纸片。“不过,我未必”…啥,到时候再说……”
“万一需要,岂不也就用得上了?”她满面笑容。
总之,对他来说,在泰加森林里辨别方向也比了解女人的心思来得容易些。
他又走了两步,看见西布加托夫心情苦闷地仰卧在穿堂角落的硬板chuáng上,沉浸在恶浊的空气里。即使像今天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透进这里来的也只是间接而又间接的一点点反光。
西布加托夫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他的病情大大恶化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他的硬板chuáng沿上坐下。
“沙拉夫!到处都在传说:被流放的人全都会恢复自由,包括特种流放和行政流放。”
沙拉夫没有把头转过来,只把视线移向奥列格。似乎除了说话的声音他什么也没感触到。
“你听见没有?包括你们,也包括我们。都说这是真的。”
可他仿佛没有听懂。
“你不相信吗?……你不想回家去?”
西布加托夫又把自己的视线移到天花板上。他微微张开嘴唇,无动于衷地说:
“对我来说,这恐怕来不及了。”
奥列格把一只手放在西布加托夫搁在胸前那如同死人的手上。
内利娅从他们身旁一闪而过,走进病房:
“你们这里还有没有盘子留下?”接着她又回过头来:“喂,聋拉头发的!你怎么不吃饭?躇,快把盘子腾出来,要我等你不成?”
这可真是的!——科斯托格洛托夫错过了吃饭时间,自己还没有发觉。真是昏了头!不过,有一点他不明白:
“这与你有什么相gān?”
“怎么与我不相gān?我现在管送饭了厂内利娅神气地宣布。“看见了吗,这罩彩多gān净?”
奥列格站起身来,去吃最后一顿医院里的饭。无形无声的爱克斯先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他的全部食欲榨gān了。可是,按照囚犯不成文的法典,饭盆里是不应该剩下食物的。
“来,来,快点吃下去!”内利姬发号施令。
不光罩衫是gān净的,就连她的头发也卷成新的发式了。
“噢,你现在可真jīng神!”科斯托格洛托夫吃惊地说。
“本来嘛!为了350卢布整天在地板上爬,我岂不是个傻瓜!况且,连口饱饭也吃不上……”
第三十四章 结局也比较悲惨
大概,如同一个比许多同龄人活得更长的老人会感到无限空寂一样,这天晚上科斯托格洛托夫在病房里已经觉得待不住了——“是时候了,我也该走了”,虽然没有一个chuáng位是空着的,病房里还都住满了人,老问题又被当作新问题摆在他们面前:是不是癌?能不能治?有什么别的有效办法?
傍晚,作为最后一个离开病房的人,瓦季姆也走了,因为胶体金已经送到,所以他被转到放she病室里去了。
这样一来,病房里的老病号只剩下奥列格一人,他把一张张chuáng位反复看遍,回想着每一张chuáng最初住的是谁,先后死了多少人。不过数了数,死去的人似乎并不算多。
病房里窒闷得很,外面又是那么暖和,所以科斯托格洛托夫睡前把一扇窗子打开了一道缝。chūn天的空气隔着窗台向他滚滚扑来。在医疗中心的围墙外,是一些小院落,那儿的房子又旧又矮,从这些小院落里也传来chūn天的活跃声息。由于隔着医疗中心的砖墙,这些小院落里的生活情景是看不见的,但此时可以清楚地听到各种声响——时而传来关门的声音,时而又传来喝斥孩子的声音;有醉汉的狂言乱语,有唱片的瓮鸣;而熄灯之后,已经很晚了,还可以听到一个女人以深沉有力的低音拖声拖调地在唱,不知是伤心还是得意:
一个矿工小伙子呀,
被她带呀带回了家……
所有的歌儿唱的都是这类内容。所有的人想的也都是这类事情。可是奥列格必须想点别的。
明天得早点起chuáng,也需要保存一些体力,可是偏偏这一夜奥列格怎么也睡不着。要想的和无需想的一切全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跟鲁萨诺夫还没结束的辩论;舒卢宾还没说完的话题;还有他自己要向瓦季姆阐述的一些论点;也有被枪杀的茹克的脑袋,以及昏huáng的煤油灯光映照下卡德明夫妇那栩栩如生的面孔——当他向他们讲述无数城市见闻时,他们则要告诉他,村里有哪些新闻,这一段时间里他们收听到哪些音乐节目,此时,在他们3个人的心目中,矮小的土屋容纳的是整个宇宙。随后,他想像着十八岁的英娜·施特廖姆的漫不经心的傲慢表情,奥列格往后连走近她都会没有勇气。再就是这两者的邀请——两个女人都邀请他住到自己家里去——也使他大伤脑筋:该怎样正确理解她们的用意呢?
在那个使奥列格的心灵脱模成形的冰冷世界里,没有“不带杂念的好心”这样的现象和这样的观念。奥列格简直把这样的好心给忘了。所以,此时他用任何理由来解释这种邀请都行,可就是无法把它理解成纯粹的好心。
她们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又该怎样对付?——这他心里都不清楚。
他辗转反侧,手指空捻着无形的烟卷……
奥列格从chuáng上爬起来,头昏脑涨地往外走。
在幽暗的穿堂里,紧靠病房的门,西市加托夫照例在地板上的一只盆里坐浴,坚持医治自己的能骨。他已不像先前那样耐心地怀着希望,而是处于绝望的迷们之中。
在值班护士的小桌旁,背朝西市加托夫,有一位肩膀瘦削。个儿不高的女人身穿白布衫伏在台灯下。但这不会是一位女护士,因为今天是图尔贡值夜班,大概他已经到医生会议室里睡觉去了。这是那位与众不同、颇有教养的戴眼镜的护理员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她在晚上已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现在正坐在那里看书。
在奥列格住院的两个月里,这位勤勤恳恳、一副聪明模样的护理员,曾不止一次爬到他们chuáng下去擦洗地板,而他们病人都躺在chuáng上;她在chuáng下搬动科斯托格洛托夫藏在尽里头的靴子,从未指责过他;她还用抹布擦拭墙板;把痰盂倒掉并洗刷得gāngān净净;她把贴有标签的瓶子分送给病人;凡是护士不必沾手的重的、脏的和有所不便的东西,她都主动拿来或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