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不赶吗?”他问。
“他们还没有想起来,”卖报的妇女擦了一下脸。
他没有照见自己,忘记自己是什么模样了。要是民警将他们两人审视一番,那就必定会先检查他的证件,而不是先检查那个卖报的女人的。
街上的电钟刚刚指到9点钟,可是大气已经相当热了,奥列格把大衣上边的搭钩解开。他沿着广场向阳的一边走,眯着眼睛朝太阳微笑,不慌不忙,任凭别人超越和推撞。
今天,还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情等着他呢!……
他本来没指望能活到chūn天,可眼前正是这chūn天的太阳。尽管周围的人谁也没为奥列格获得新生而欢欣鼓舞,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可是太阳却知道,所以奥列格朝它微笑。哪怕下一个chūn天永远不会来临,哪怕这是最后一个chūn天,但要知道,这一个chūn天已是额外得到的!为此就得谢天谢地了!
行人中谁也没有因看到奥列格而高兴,可是他见到所有的人都感到高兴!他高兴的是自己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回到了街上所有的一切中来!在他新创造的世界里,没有一件事物在他看来是乏味的、愚蠢的或丑恶的!几个月、几年的生活也比不上今日这登峰造极的一天。
小商亭在卖盛在纸杯里的冰淇淋。奥列格已不记得这样的小纸杯还是在什么时候见过。于是乎,1个半卢布又飞走了!他把曾经被青火烧穿、被子弹打破的行李袋挎在肩后,腾出两手,用小木片一层层刮着冰淇淋吃,走得更慢了。
这时,落入他眼帘的是一家坐落在背yīn处、带大橱窗的照相馆。奥列格用胳膊肘支在铁栏杆上,久久地端详着橱窗里的那种经过净化的生活和经过美化的那些面容,不消说,对姑娘们看得尤为仔细,橱窗里的照片也数她们的最多。她们中的每一个人先是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裳,然后是摄影师把她们的头转来转去,十来次移置灯光,之后拍下几张,从中选出最好的一张加以修饰,差不多要从10个这样的姑娘里选出一个来陈列橱窗,这奥列格都知道,但他仍然乐于仔细地看,乐于相信生活就是由这样的姑娘们组成的。为了补偿逝去的岁月,为了补偿他所不能活着见到的一切,同时也为了补偿如今他被剥夺的一切,他尽情地看啊,看啊,不怕难为情。
冰淇淋吃完了,该把纸杯扔掉,但杯子是那么gān净、光滑,奥列格想到:路上用它喝水倒是挺好的。于是他把纸杯塞进行李袋里。把小木片也藏好了——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场。
再往前走,他看到一家药房。药房——这地方也很有意思!科斯托格洛托夫立即走了进去。里边那整洁的长方形柜台,一张挨着一张,够瞧上一整天的。这里陈列的东西,在一个劳改营囚犯的眼里,全都是稀世珍品,都是在那个世界里几十年所未见到过的,其中有些东西即使奥列格在失去自由之前曾经见过,现在也很难叫出它们的名称,或者记起它们有什么用处。他带着怯生生的野人似的目光端详着各种镀镍的、玻璃的和塑料的药盒、药瓶。往下看还有一包包的草药,上面带有功效说明。奥列格是非常相信草药的,但是,他所需要的那种药在哪儿呢?……再往前是一排片剂柜,里面的新药到底有多少,简直叫不出名称来,而且都是闻所未闻的。总之,单单是这家药房就给奥列格打开了一个观察与思考的整个大千世界。但他从一个橱柜走到另一个橱柜,叹了口气,只按卡德明夫妇的要求问了一下有没有水温计、小苏打和灰锰氧。水温计没有,小苏打也没有,而只叫他到收款处去付3个戈比,卖了些灰锰氧给他。
后来,科斯托格洛托夫在取药处排了20分钟左右的队,行李袋虽已从肩上卸下,但还是觉得闷热。他毕竟有些动摇:这药要不要买?他把昨天我加jiāo给他的3张同样的处方拿出一张递进小窗口。他希望这种药没货,整个问题也就不存在了。可是这药这里有。小窗里的人开给他一张58卢布零几戈比的付款单。
奥列格甚至发出了轻松的笑声从窗口走开。在他生活道路的每一步中“58”这个数字老是追随着他——对此他丝毫不觉得奇怪。但是,要他付175卢布配3张药方的药——这可是太过分了。这笔钱他可以过一个月的日子。他本想即刻把药方撕碎扔进痰盂,但考虑到该加有可能问起这事,便又把它们收藏了起来。
真舍不得离开药房里这些镜子一般光洁的摆设。然而天气愈益变热,充满欢乐的一天在向他召唤。
今天,还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情等待着他。
他从容不迫地走着。从一个橱窗走向另一个橱窗,像牛旁草似地碰到什么就挂住。他知道,每走一步都会有意外的发现。
果然,映入眼帘的是邮局,而窗内的广告写着:“请打传真电报?”真令人震惊!10年前幻想小说里描绘的东西如今已在招待行人。奥列格走进去。邮局里贴着33个可通传真电报的城市名单。奥列格开始考虑——给谁和往哪儿打传真电报?但是,在所有这些分布在占世界陆地面积六分之一土地上的大城市里,他能用自己的笔迹送去喜悦的人连一个也想不起来。
不管怎样,为了得到较为真切的感受,他走到小窗口跟前,要求让他看一下电文的表格,并了解一下字体的大小规格。
“电报机坏了,”一个女人回答他。“打不出去。”
啊,打不出去!那就让它见鬼去吧。这样倒是比较合乎习惯。似乎心里也比较坦然。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一些海报。那是一家杂技团的和几家电影院的广告。每一家似乎都有日场,但他不能把赐给他周游大千世界的这一天的宝贵时间在这上面làng费。要是当真会留在这城里住上几天,那倒不妨去看看杂技:要知道,他可还跟个孩子差不多呢;要知道,他可是刚刚出生呢。
从时间上来看,这会儿到该加那里去大概是比较合适的。
假如他当真要去的话……
怎么能不去呢?她是朋友。她是真心诚意邀请的,甚至有点不好意思。在全城她是他推一的亲人般的知心人,他怎能不去呢?
他自己内心深处最想望的一件事就是去找她。哪怕没看完这城市的大千世界,他也要去找她。
但是,总好像有什么东西将他阻拦,不时抛出这样那样的理由:也许为时尚早?她可能还没有回去或者家里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那就再晚一些……
每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总要停下来寻思:千万不要猜错了方向,往哪儿走更好呢?他不向任何人打听,全凭他的古怪念头选择街道。
就这样,他来到一家酒店——不是卖瓶装酒的那种酒店,而是摆着一只只酒桶的铺子:光线半明半暗,地上半gān半湿,空气中带有一种特殊的酸味。原来这是一家古老的小酒店!店主直接从桶里把酒注入杯中。这低档的酒两个卢布一杯。跟那烤羊肉串相比,这的确很便宜!于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又一张洲卢布的票子将它兑开。
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一杯下肚,他那虚弱的脑袋便开始曼乎起来。当他走出酒店并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便更觉得生活可爱了,虽然从一大早生活就向他表示好感。他的心境变得如此轻松和愉快,似乎什么也破坏不了他的情绪。因为生活中一切糟糕的事情他都经历过来了,而余下的任何事都不可能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