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134)

2019-03-10  作者|标签:[俄]索尔仁尼琴

  今天,还会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情等待着他。

  大概,再遇到一家酒店的话,他还会喝上一杯。

  但是他没有再看到酒店。

  他看到的倒是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他们把整个人行道都塔塞了,以致行人只能从马路上绕过去。奥列格心想,定是街上出了什么事。其实并没有出事,人们都面朝梯阶和大门在等着什么。科斯托格洛托夫昂起头来一看,“中央百货商店”几个大字赫然在目。这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一定有紧俏商品出售。不过,究竟出售什么呢?他问了一个男人,又问一个女人,后来又问另一个女人,但大家都挤得紧紧的,谁也没回答出个名堂。奥列格只是了解到,现在正好快到开门的时候。好吧,既然是命运的安排。奥列格也挤进那人群里去。

  过了几分钟,两个男子把宽阔的大门打开,胆怯地打着手势,试图缓和前排的势头,但接着就像躲避马队一般闪过一旁。等在最前面几排的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一下子都涌进了大门,随后顺着正面的扶梯冲向二楼,其动作之迅速,也许只有这座大楼起火他们要逃生才能达到那种程度。其余的人也挤了进去,每人都按各自的年龄和体力所允许的程度顺着梯级往楼上奔。人流似乎分出来一小股在一楼散开,但主流冲向二楼。在这冲锋的激làng中,不可能从容地往上走,所以黑发蓬乱的奥列格背着行李袋也往楼上奔跑(拥挤的人堆里有人骂他“丘八”)。

  到了楼上。人流立即分叉:人们朝3个不同的方向奔去,拐弯时小心翼翼,提防在镶木拼花地板上滑倒。只一瞬间奥列格就得作出选择。可是他哪能作出什么判断呢?他碰运气地跟在最胸有成竹的那些人后面奔去。

  原来他排在针织品部迅速延伸开来的一条长队的队尾。几个穿浅蓝色工作服的女售货员却打着呵欠不慌不忙地走来走去,仿佛根本没看见这拥挤的长队,准备熬过又一天无聊空虚的时光。

  稍稍喘息了一会儿,奥列格打听到,这里将要出售的不是女式短衫,就是毛衣之类。他悄声骂了一句娘,离开了长队。

  另外两股人流涌到哪里去了,此时他已无法找到。每一个方向都有人前往,所有的柜台旁都人挤人。有一个柜台前人挤得较多,他估计紧俏的东西就在这里。人们在等着买廉价的深底盘子。售货员正在拆箱。这倒挺合适。乌什一捷列克没有这种深底盘子。卡德明夫妇用来喝场的盘子都有点破损。带一打这样的盘子到乌什一捷列克去倒是个好主意!不过,带到那里之后,想必都会变成碎片。

  接下来奥列格就在这百货商店的上下两层随意闲逛。他在摄影部看了看。战前不可能搞到的照相机及其各种附件,如今充满柜台,撩惹顾客掏钱购买。搞摄影——这也是奥列格未能实现的童年幻想之一。

  他对一些男式风雨衣十分中意。战后他曾希望买一件普通人穿的那种风雨衣,认为男人穿在身上挺漂亮。然而,买这样一件衣服他现在得付350卢布——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奥列格继续往前走。

  他没在任何柜台买任何东西,可他的心情却好像口袋里的钱鼓鼓囊囊似的,只不过什么也不需要罢了。肚子里的酒也在蒸发,使他兴奋。

  有一个柜台在卖合成纤维衬衫。奥列格知道“合成纤维”这个词儿:所有乌什一捷列克的妇女,只要听到这个词儿,马上就往区百货商店跑。奥列格看了看这种衫衬,摸了摸,觉得挺不错。他看中了绿底白条的一件。(可是那衬衫价值60卢布,他无法买下来。)

  就在他对着衬衫思量的时候,一个身穿高级大衣的男子走到柜台前。他不是来看这种衬衫,而是看丝绸衬衫。此人彬彬有礼地问售货员:

  “访问,像这种50号的衬衫你们有37号领子的吗?”

  奥列格不禁哆喀了一下!不,他左右两侧好像被人同时用挫刀挫了一下!他惊恐地猛然回头,看了看这个脸刮得gāngān净净、哪儿也没有一点划痕的男子——头戴细毡礼帽,白衬衫上系着一条领带。就奥列格的神态来说,要是对方就势打他一个耳刮子的话,那两人中必然有一个会马上从楼梯上飞滚下去。

  怎么??人们在战壕里变得酸臭,人们被扔进阵亡将士公墓和北极冻土坑里,人们一次、两次、三次被关进劳改营,人们在递解囚犯的车厢里冻得发僵,人们为了挣得一件带补丁的棉袄就得累死累活地抢动镐头,而这个有洁癖的家伙不但记得自己衬衫的号码,甚至还记得自己领口的尺码?!

  就是这所谓的领口尺码把奥列格彻底击溃!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领子还有单独的尺码!他抑制住自己受到伤害的呻吟,离开了衬衫柜台。竟还有领口尺码!为什么要有这么讲究的生活?返回这样的生活中去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要记住领口的尺码,那就得忘掉别的东西!那可能是更重要的东西!

  这领四尺码问题简直搅得他筋疲力尽了……

  走到日用杂货部,奥列格想起叶连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直想买一只轻便的蒸汽熨斗,虽然她并没托他捎回去。奥列格希望这种熨斗没货,就像需要的东西通常总是买不到那样,那么他的良心和肩膀就可以同时摆脱重负。然而,女售货员把货架上这样一只熨斗指给他看。

  “可是,姑娘,这的确是轻便型的吗?”科斯托格洛托夫掂了掂熨斗的重量,有点怀疑。

  “我gān吗要骗您?”女售货员把嘴一撇。她那神态好像目中无人似的,始终沉入遐想之中,似乎眼前来来往往的不是实有其人的顾客,而是他们腾俄的影子在轻轻移动。

  “我不是说您骗我,而是说您会不会弄错了?”奥列格说出了这样一种设想。

  女售货员无可奈何地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为移动一件实物仿佛作出了惊人的努力,她把另一只熨斗放在奥列格面前。她再也没有剩余的气力对他作什么口头解释了。她又飞往虚幻玄妙的境界去了。

  瞧瞧,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轻便型的熨斗果然轻一千克。他有义务把这熨斗买下来。

  不管那姑娘为取熨斗累得多么筋疲力尽,她还是得用疲惫的手给他开取货单,还得亩动无力的嘴唇说:“到核查处去取。”间要核查什么?核查谁?奥列格完全忘了。嗅,回到这个世界可真不容易!)现在,是不是还得由她移动脚步把这只轻便熨斗拿到核查处去?奥列格觉得自己搅乱了这位女售货员的冥思遇想,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熨斗放进了行李袋后,肩膀立刻感觉到它的分量。奥列格穿着军大衣已愈来愈觉得闷热了,得赶快离开这百货商店。

  但就在这时,他从一面直顶到天花板的落地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虽然一个男人停下来对镜自照会感到不好意思,但这样的大镜子在整个乌什一捷列克也找不到。况且,他已有十年的光景没有在这样的镜子里照见过自己。于是,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起先从远处端详了一番,然后走近些照,接着再走近些。

  他自以为是个军人的样子,哪知已没有一点军人的气概了。只有这件大衣和这双靴子还有那么一点士兵大衣和靴子的影子。而且,他早就有点驼背,腰板挺不直了。而不戴帽子,不束皮带,他实在不像一个士兵,倒是像一个逃亡的囚犯或到城里来买卖东西的乡下人。而这至少要有一股子剽悍劲儿,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上去懒懒散散,这论邋遢,且疲惫不堪。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34/144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