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望着鲁萨诺夫。如果说有人受到了打击,那么这决不是东佐娃,而是汉加尔特——她嘴唇闭成了一条线,紧皱着眉头,前额也蹩到一起,似乎看到了后果无法挽回的事情而又无法加以制止。
高大的东佐娃,俯临坐在chuáng上的鲁萨诺夫,她甚至没让自己皱起眉头,只是再次画圈似地耸了耸肩,并且以息事宁人的方式低声说:
“瞧,我现在就是来给您治疗的。”
“不,现在已经晚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斩钉截铁地说。“这里的状况我看够了,我要离开这里。任何人对我都漠不关心,任何人都不给我作出诊断?”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颤了起来,因为他的确非常生气。
“诊断已经给您作出,”东佐娃两手扶在他的chuáng架上,从容不迫地说。“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种病在我们共和国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给您治。”
“可您不是说过我得的不是癌吗?!……那么请您把诊断结果拿出来看看!”
“一般来说,我们不必对病人说他们得的是什么病。不过,要是这会减轻您的jīng神负担,那就让我告诉您:您得的是淋巴肉瘤病!”
“这就是说,并不是癌!!”
“当然不是。”她的脸上和声音里甚至没有流露出由于争吵而引起的那种理所当然的恼火。因为她看见了他颌下那个有拳头大的肿瘤。是啊,能去对谁发火呢?对肿瘤吗?“谁也没有qiáng迫您到我们这里来住院。您哪怕现在就出院也是可以的。不过您可要记住……”她犹豫了一下,随即心平气和地警告他:“要知道,人们并不是仅仅死于癌症。”
“怎么,您想吓唬我?!”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吼叫起来。“您为什么要吓唬我?这是毫无道理的!’他更加咄咄bī人,但是听到“死”字,他心里全都凉了。随后,他语气比较缓和地问:“您是不是想说,我的病的确是那么危险?”
“如果您不断地从一所医院换到另一所医院,那当然危险。您把围巾解开吧。请站起来。”
他解去了围巾,站在地板上。东佐娃开始小心地触摸他的肿瘤,然后又摸摸脖子没有毛病的一侧,进行比较。她要他把头尽可能往后仰(头无法仰得很靠后,因为肿瘤立刻就牵制住了),再尽可能往前低,往左和往右转动。
情况竟是如此!原来他的头已几乎不能随便活动,已经失去我们通常所不注意的那种惊人的灵活性了。
“请把上衣脱下来。”
他那墨绿和茶褐色条纹的睡衣是用大钮扣扣起来的,也并不窄,脱起来似乎不会有什么困难,但是手臂的伸缩影响到脖子,所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发出了呻吟声。嗅,事情竟到了这个地步!
头发花白、体态端庄的护士帮他摆脱了袖子的纠缠。
“胳肢窝里您不觉得疼吗?”东佐娃问。“有没有碍事的感觉?”
“怎么,那里也会出毛病?”鲁萨诺夫的嗓音完全低下来了,这阵子他说话比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的音声还较。
“把胳膊向两旁举起来!”她聚jīng会神、小心翼翼地在他腋下触摸着。
“采取什么治疗措施呢?”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问。
“我对您说过了:打针。”
“往哪儿打?直接打在肿瘤上?”
“不,静脉注she。”
“是天天打吗?”
“每周三次。把衣服穿上吧。”
“开刀呢,不可能吗?”
(他虽然问“不可能吗?”但恰恰最害怕躺到手术台上去。跟所有的病人一样,他宁愿接受保守疗法。)
“开刀是毫无意义的。”她在护士递过来的毛巾上擦了擦手。
毫无意义就好!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心里这么想。不管怎么说,得跟卡芭商量一下。到处奔走求助也不是那么容易。其实,他的实际影响并不像他在这里摆出的架势那样,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大。要给奥斯塔片科同志挂个电话也决不是那么简单。
“好吧,我考虑一下。那就明天决定,好吗?”
“不,”东佐娃说,毫无商量的余地。“必须今天决定。明天我们不能打针,因为明天是星期六。”
又是规章制度!好像规章制度订了出来就不能打破似的!
“为什么星期六就不能打针呢?”
“因为对您打针后的反应必须周密观察,包括打针的当天和下一天。而星期日这是做不到的。”
“这么说,那针是很厉害的噗?……”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没有回答。她已经转向科斯托格洛托夫了。
“那就等到星期一,行不行?……”
“鲁萨诺夫同志!您指责说,明个小时没有对您进行治疗。怎么,拖延72个小时您反倒愿意呢?”(她已经取得了胜利,把他当作落水狗打,而他却毫无办法卜·,…)“您要么接受我们的治疗,要么不接受。如果接受,今天上午11点钟就给您打第一针。如果不接受,那就请您签字,表明您拒绝我们的治疗,我今天就可以让您出院。至于等上3天,不采取治疗措施,我们没有这个权利。在我结束对这间病房的巡诊之前,您考虑好了就告诉我。”
鲁萨诺夫两手捂住了脸。
喉咙以下几乎全被白长衫裹严了的汉加尔特,悄然无声地从他身旁走过。奥林皮阿达·弗拉基斯拉沃夫娜则像一艘船似的一驶而过。
东佐娃由于这番争执已经累了,指望能在下一张chuáng边高兴起来。
“赌,科斯托格洛托夫,您觉得怎么样?”
科斯托格洛托夫掠了掠翘起的头发,以健康人的声音响亮而又充满信心地回答:
“非常好,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好极了!”
两位医生互相看了一眼。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的嘴角只是微露笑意,而眼睛却闪烁着喜悦的光彩。
“不过,’东佐娃在他chuáng治上坐下。“还是说说——您究竟有什么感觉?在这一段时间里有什么变化?”
“好吧!”科斯托格洛托夫欣然从命。“第二次照she之后,我的疼痛就减轻了。第四次以后,疼痛就完全消失了。而且也不发烧了。现在我睡得非常好,一觉能睡10个小时,任何姿势都不感到疼。可过去,这种不疼的姿势我怎么也找不到。饭来了,看也不想看,可现在全都能吃下去,而且还要求添点。就这样,不疼了。”
“不疼了?”汉加尔特笑出声来了。
“可是,给添点吗?”东佐娃也笑了。
“有时候给添。总之,这叫我说什么呢?我的世界观起了变化啦。我来的时候完全像具死尸,而现在却活蹦乱跳。”
“也没有恶心的感觉吗?”
“没有。
望着科斯托格洛托夫,东佐娃和汉加尔特的脸上都泛起了喜悦的光彩,正像老师望着出类拔率的优秀生一样:与其说是以自己的知识和经验为荣,毋宁说是为他的出色回答而感到骄傲。这样的学生必然会为老师所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