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倒是夸奖我一下呀,”他站了起来。
“是该夸奖您,”她微微一笑。但仍有点忧郁。“您散步吧。”
于是她向癌症楼走去。
他望着她的白色的背影。望着两个三角形:上面一个,下面一个。
女性对他的任何一种关注都能使他激动到何种地步!每一句话在他听来都包含着比实际上更多的涵义。每一个举动之后都会使他期待着什么。
薇加。薇加·汉加尔特。这里还存在着某种不能沟通的东西,但这一点此刻他还不明白。他望着她的背影。
“薇加!薇加!他悄声说,力图遥送自己的心声。“回来吧,你听见吗?回来吧!暗,转过身来!”
但心声没有传到。她没有转过身来。
第十八章 “哪怕在墓道入口处……”
自行车,铁环,一旦滚动起来,便只能在运转中保持平衡,而运转一停就会倒下。男女之间的游戏也是如此,一旦开了头,便只能在发展中保持其继续存在。要是今天与昨天相比,一点进展也没有,那么游戏也就不存在了。
奥列格好不容易挨到星期二晚上,也就是挨到卓娅该值夜班的时候。他们玩的五光十色的铁环必须滚到比第一个夜班和星期天白班更远的地方。他在自己身上感觉到,也在卓娅身上预见到促进这种滚动的全部推动力,因此激动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他先是到小花园里去迎候,因为知道卓娅会从哪条小路上斜穿过来。在那里,他抽了两支马合烟卷,但是后来他想到身穿女病号长衫看上去样子很傻,不可能给她留下自己所希望留下的那种印象。况且天也黑了。于是他回到楼房里去,脱去了长衫和靴子,只穿睡衣(可笑的程度一点也没减小)站在一楼的楼梯旁边。他那翘着的头发今天被尽可能压平了些。
她从医生更衣室里出现了,因为担心迟到而显得匆匆忙忙。但是看到了他以后,卓娅扬起了眉毛,这倒不是表示惊讶,而仿佛表示本该如此,她正是估计到会在这楼梯口旁边遇见他。
她没有停下来,而科斯托格洛托夫为了不致落在后头,迈开两条长腿,走在她身旁,一步跨两级楼梯。现在他这样上楼并不困难。
“噶,有什么新闻?”她一边走一边问,仿佛问她的副官。
新闻?最高法院大换班!这才是真正的新闻。但要弄明白这里的奥秘,必须有多年的准备才行。而现在卓娅所需要的并不是这个。
“我给您想出了一个新的名字。我终于明白该怎么称呼您了。”
“是吗?该怎么称呼?”她顺着梯级往上走,步子迈得很敏捷。
“一边走一边谈不方便。这事很重要。”
他们已经到了上面,而他只在最后几级落在后边。望着卓娅的背影,他发现她的腿显得有点儿粗。不过,这两条腿跟她那壮实的身躯倒很相称。在这一点上甚至别有韵致。不过,与该加那轻盈的细腿肚子相比,毕竟有另外一种意境。
他自己也对自己感到惊讶。过去,他从来没那样去想也没那样去看女人的腿,认为那是庸俗。他从没那样从这个女人想到那个女人。他爷爷大概会说这是求雌狂。不过,俗话说:肚子饿了你就吃,趁你年轻就去爱。可奥列格年轻的时候把什么都耽误了。现在,正像秋天的草木急于汲取土地里的最后汁水,以免追悔白白放过了夏天一样,奥列格重返生活的时间还很短,但却已过了盛年,不消说,是处在下坡路上,所以他急于看到女人,把女人“吸收”到自己体内——包括不便于对她们明说那种意义上的“吸收”。女人身上都有什么,他比别人更为敏感,因为他多年压根儿没看到过女人。当然也没接近过。他听不到她们的说话声,他不记得什么是女人的声音了。
卓娅接了班,立刻就像一只陀螺似的转起来了——围着自己那值班桌子、医嘱单和药品柜忙活起来,而后来又很快旋进一扇门里去了,要知道,陀螺也是那样飞旋的。
奥列格一直在观察,一见她有一点点间歇的时间,马上就出现在她面前。
“整个医院里就没有任何别的新闻了吗?”卓娅用她甜美的声音问道,一边在电炉上煮注she器和打开安葫剂。
“啄!医院里今天可有一件极其重大的事。尼扎穆特丁·巴赫拉莫维奇巡视了病房。”
“是吗?还好是不在我值班的时候…怎么样?他把您的靴子没收了吧?”
“靴子倒是没被拿走,可是发生了一场小小的冲突。”
“这是怎么回事?”
“总的来说,这一场面是十分壮观的。大约有十五个白大褂一下子进到我们房间,就是说,进到我们病房里来——包括各科主任、主治大夫、随诊医生,还有我从来没见过的。院长像头猛虎,马上就扑向我们的chuáng头柜。不过我们已得到秘密情报,事先做了点准备,所以他什么油水也没捞到。他皱着眉头,非常不满。这时正好在向他汇报我的情况,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多少有点疏忽:在汇报我的档案材料时……”
“什么档案材料?”
“对了,应该说病历。在谈到最初的诊断是在哪儿做出的,她无意间说出我是从哈萨克斯坦来的。‘怎么?’尼扎穆特丁说。‘是从别的共和国来的?我们自己还chuáng位不够,难道得给外来人治病吗?马上让他出院”
“后来呢?”卓娅留神细听了。
“出乎我的意料,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竟像一只老母jī保护小jī那样,马上挺身而出,为我说话:‘这是医学上的一个十分复杂而又重要的病例!对我们得出根本性的结论是不可缺少的……’而我的处境却十分尴尬:最近几天我还跟她争吵过,自己要求出院,她也向我发过脾气,而这会儿却那样为我辩护。只要我对尼扎穆特丁说上一句‘那好,那好!’到中午的时候我就会不在此地了!那也就见不到您了……”
“这么说,您是为了我才没说‘那好,那好’唆?”
“那还用问?’科斯托格洛托夫压低了声音。“要知道,您没把自己家里的地址留给我。我能到哪儿去找您?”
但她忙于工作,没法确定这话在多大程度上可信。
“我岂能给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造成麻烦,”他继续说,声音高了些。“我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声不吭。而尼扎穆特丁却冲着她嚷:‘我现在就可以到门诊部给您带5个这样的病人来!而且都是我们本地的。让他出院!’瞧,这时我大概做了件蠢事,把离开这里的一个好机会失去了!我可怜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她像挨了打似地眨巴着眼睛,无话可说。我把胳膊肘往膝盖上一支,清了清嗓子,平心静气地问:‘我是从生荒地那里来的,你们怎么能就那么把我打发走呢?’‘嗅,是垦荒工作者!促扎穆特丁吓坏了(这可是属于政治性错误!)。‘为了开垦荒地,我们国家不惜任何代价。’说完也就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