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87)

2019-03-10  作者|标签:[俄]索尔仁尼琴

  一个月以来,病房里任何人连想都没敢想,可是对恰雷来说,不这样似乎就没法活。

  “你叫什么名字?”他已经到了鲁萨诺夫chuáng前的过道里,同他促膝而坐。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

  “帕沙!”恰雷亲热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别听医生那一套!他们治病等于把人往坟墓里整。咱们可是要活呀——活得逍遥自在!”

  马克西姆·恰雷憨直的脸上显出信心十足和友好的样子。今天是星期六,医院里在星期一之前一切治疗均告暂停。晦暗的窗外雨下个不停,把鲁萨诺夫同他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统统隔开了。报纸上没登悼念的照片,无以名状的委屈情绪凝结在心头。电灯早就赶在漫漫长夜到来之前照得病房亮堂堂,在这种情况下,此时倒是可以跟这个着实可爱的人一起喝一杯,吃一点,尔后打打扑克。(他玩扑克,对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的朋友们来说,也会是条新闻!)

  恰雷可真是个机灵鬼,酒瓶已被他放在枕头底下了。他用一个手指使瓶盖开了封,在膝盖旁边悄悄地给两人各斟了半杯。他们就在那里碰了碰杯。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真正按俄罗斯人的风格,把前不久的恐惧、禁忌和誓言一概置之不顾,只想洗去心头的郁闷,让自己感到温暖。

  “咱们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帕沙!”恰雷安慰他说,他那怪模怪样的面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甚至变得很凶。“谁活够了,那他尽管等死好了,可咱们俩一定得活下去!”

  这句话成了祝酒辞,他们gān了杯。鲁萨诺夫在这一个月里身体变得十分虚弱,除了淡淡的红酒什么也没喝过,现在却一下子像点着了火,而且这团火不断地蔓延,扩散到全身,仿佛还对他说:没有必要耷拉脑袋,进了癌症楼人们照样生活,还要从这里出去。

  “这些个……息肉……使你疼得厉害么?”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问。

  “是的,不停地疼。可我不理它…帕沙!喝了伏特加不会更糟,你要明白这个道理!伏特加能治百病。到了上手术台的时候我还要喝酒jīng呢,而你以为怎么着?瞧,就在那个小瓶子里…伪什么要喝酒jīng呢?因为立马上就能被吸收,多余的水分不会有。手术大夫把胃翻过来一看——什么也找不到,gāngān净净!而我反正醉了,什么也不知道…再说,你也上过前线,明白这个道理:每逢进攻之前,就发伏特加……你负过伤吗?”

  “没有。”

  “你运气好…而我负过两次伤:这儿,还有这儿,你瞧两只杯子里又各斟上了100克左右。

  “不能再喝了,”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不怎么坚决地推辞说。“危险啊。”

  “什么危险?是推向你灌输了鬼话,说是危险?……来,吃番茄!啊,多好的番茹!”

  说得对,既然开了戒,喝100克银喝200克有什么不同?既然伟人死了也没有人提起,喝200克跟喝250克有什么两样?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把第二杯也gān了,表示铭记主人的盛情厚意。一gān到底,就像在忌日宴上一样。他满怀忧伤地撇了撇嘴。随后把番茄往扭曲了的嘴唇中间送。他会意地倾听马克西姆说话,两个人的脑门子几乎碰到了一起。

  “嘿,红得多可爱!”马克西姆在发议论。“这里,1000克番茄卖一卢布,要是带到卡拉gān达,能卖30卢布。那还抢不到手呢!可要带吧——不行。托运吧——不接受。为什么不可以呢?你倒说说,为什么不可以?……”

  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激动了起来,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从中看得出他在紧张地思索,探求生活的意义。

  “一个穿旧上衣的小人物来到站长面前:‘你,站长,想活下去吗?’站长连忙抓起电话,以为这人是要来杀害他……可是这个人却在站长办公桌上放了3张100卢布的钞票。‘为什么不让带?’他问。‘为什么说“那不行”?你要活,我也要活。你就吩咐他们把我的那批番茄作为行李托运好了!’就这样,帕按,生活胜利了!一列运行的火车,名义上是‘客车’,而实际上运的全是番茄:行李架上是番茄筐,行李架下也是番茄筐。给列车员一点小费,给检票员一点小费。出了路局的管辖范围,便是另外一些检票员了,那就对他们也表示点小意思。”

  鲁萨诺夫已感到晕乎乎了,浑身发热,此时疾病已被压倒。但是马克西姆所说的事情,似乎不大对头……协调不起来……岂不违背…,

  “这是背道而驰!”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固执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呢…·该不好……”

  “不好?”恰雷感到惊奇。“那你尝尝这种不威不淡的脑番茄!还有这鱼子酱,也来点…在卡拉gān达,石墙上刻着大字:‘煤就是粮食’。不消说,这是指工业粮食。可是人们要吃的番茄却没有。要不是会做生意的人往那里运,那就一点也不会有。人们花25卢布抢到一千克,还要说一声谢谢。这样总算看到了番茄,否则连影儿也见不到。在卡拉gān达那里,人蠢到什么程度,你简直无法想像!他们找了一些警卫、打手,不是派他们去装几十车皮的苹果往自己那里运,而是把他们分布在草原上把守各条路口——要是有人往卡拉gān达运苹果,就拦下来。不许通过!他们就那么一直把守着,这些蠢货!……”

  “怎么,你就是gān这种生意的?你?”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有点噢丧。

  “怎么会是我呢?我么,帕抄,不是带箩筐跑单帮的。我是带公文包的。是带小小的手提箱的。有的少校、中校出差证快到期了,就去敲售票处的窗口,可是车票却弄不到!根本弄不到票!!……我可从来不去敲那儿的窗口,却总是能弄到车票。我知道,在哪个车站上要弄到票就得去找烧开水的,在哪个车站上就得去找行李寄存处。你要知道,帕沙,生活永远都是占上风的!”

  “那你到底是gān什么的广

  “我的工作,帕沙,是技术员。虽然我没在技术专科学校毕过业。我还当经纪人。我gān工作就是为了口袋里装得满满的。哪儿没有油水了,我就离开那里。懂了吗?”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似乎觉察到,事情不是那么对头,甚至有点儿偏离了方向。然而,他是那么好、那么慡朗的一个自己人,也是一个月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不忍心得罪他。

  “不过,这样好吗?”他只是试探。

  “好,很好!”马克西姆让他宽心。“你吃这小牛肉。一会儿咱们再把你的糖渍水果gān掉。帕沙!咱们在世上只能活一次,为什么不过得好点呢?应当过得快活,帕沙!”

  这一点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不能不同意,这是很有道理的:在世上只能活一次,为什么不过得好点?只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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