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有肺病,惊里森登先说他从亚利桑纳州来,接着便顺带宣布说,我到那儿过了两年,靠那儿的气候养病。
你到这种气候里来不怕冒险么?
怕?
他重复马丁这话并不特别着重,但马丁看出那张苦行僧式的脸上标明了并无畏惧。说那话时他眼睛咪细得像鹰隼一样,鹰钩鼻子鼻翼张开,带着蔑视、自信。咄咄bī人的神态,马丁一见,几乎连大气也不敢出。气派,马丁在心里评价;一见他那样子自己的血液也沸腾了。他大声引用了两句诗;--
‘尽管遭到无常的棍棒的打击,
我的头并未低下,虽然鲜血淋漓。'①
①此句见亭雷的代表作,民谣体诗Invictus。
你喜欢读亨雷;布里森登说,他的表情立刻变得宽厚慈祥,和蔼可亲了。当然,我对你不会期望别的。啊,亨雷!勇敢的英雄!他在同时代凑韵的人--在杂志上凑韵的人当中崭露头角,有如站在一群阉人中的格斗士。
你不喜欢杂志介马丁温和地责难他。
你喜欢么?回答气势汹汹而且武断,吓了他一跳。
我--我写东西,或者说试着给杂志写点东西。马丁犹豫着回答。
那还好,口气缓和了些,你试着写过,但是没有成功。我尊重也佩服你的失败。我知道你写的东西。我半睁一只眼也能看见。它们被关在杂志大门之外了,其中有一个因素,就是内容。你那种特别的商品杂志是无法派用场的。它们要的是没盐没味、无病呻吟的东西,无知道,那些东西它们能弄到,可不是从你那儿。
我写的也不过是下锅之作。马丁辩解说。
相反,布里森登住了嘴,不客气地打量了一眼马丁那明显的贫穷。从旧领带到锯齿状的衣领,到磨光了的外衣肘部,再到有一处已经绽线的袖日,到未了又细细打量了一下马丁那凹陷的双颊。相反,下锅之作你是写不出来的。它大高,你永远望尘莫及。你看,老兄,我只须说请你吃饭,你准会生气!
马丁脸上发起烧来,只觉得血往上涌。布里森登胜利地哈哈大笑。
肚子吃饱了的人是不会因为这种邀请生气的。那是他的结论。
你是个魔鬼!马丁气冲冲地叫了起来。
我毕竟没有请你吃饭。
你怕是不敢。
啊,这我倒还不知道。我现在就请你好了。
布里森登说话时半欠起了身子,好像打算马上去餐厅。
马丁捏紧了拳头,太阳xué里血液腾腾地乱跳。
哇噻!活嚼了!活嚼了!布里森登学着当地一个有名的chuī捧吃蛇表演的牛皮匠大叫起来。
我可真能把你活嚼了!马丁说,回报的眼光也不客气,他打量着对手那病怄诉的身子。
只不过是因为我不够资格么?
相反,马丁思考着,是因为这东西还不够资格叫你给吃掉。他哈哈大笑,很痛快,很真诚。我承认上了你一当,布里森登。我饿了,叫你感觉到了,这也是平常现象,说不上侮rǔ。你看,我嘲笑着人群里的这些琐碎的道德信条,可是你一来,说了一句尖刻的真话,我立即成了那些小气琐碎的道德信条的奴隶。
你觉得是受了侮rǔ。布里森登肯定。
确实如此,不过已经过去。那是早年的偏见,你知道。我是在那时学到这类东西的,它们使我以后学到的东西贬值,是我的一种思想包袱。
那包袱你现在卸掉了没有?
肯定卸掉了。
真的?
真的。
那咱俩就去吃点东西。
我请客,马丁回答,他打算用那找补下的两块钱付眼前的威士忌苏打帐,却眼看着布里森登气势汹汹地bī着传者把那钱放回到桌上。
马丁苦笑了一下,把钱收回了腰包,感到布里森登的手亲切地按在他的肩头上。
第三十二章
紧接着玛利亚在第二天下午又因马丁的第二个客人而激动了。这一次她不再手忙脚乱,因为她把布里森登请到她那接待贵宾的豪华客厅里坐下了。
我来拜访你不会介意吧?布里森登说道。
不,不,一点也不,马丁一面和他握手一面回答,然后挥手请他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自己坐在了chuáng上。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
给莫尔斯家打了电话,莫尔斯小姐回了话,我就来了。他从外衣口袋里扯出一本薄薄的书扔在桌上。有一个诗人的集子。读一读吧,送给你了。接着,他回答马丁的抗议道:我拿书有什么用?今天早上我又吐了一次血。有威士忌么?没有,当然。等一等。
他转身便走掉了。马丁望着他那瘦长的身影蜇下了外面的台阶,发现在他转身关门时那原本宽阔的肩膀已在塔拉的胸膛两边垂落,不禁感到心酸。马丁拿出了两个酒杯,开始读起那诗集,那是亨利·伏恩·马罗最新的集于。
没有苏格兰威士忌,布里森登回来说,那叫花子除了美国威士忌什么也没有。只好买了一夸脱。
我打发一个小家伙去买点柠檬,我们做柠檬威士忌甜酒喝,马丁建议。
我不知道像这样一本书能给马罗带来什么?马丁拿起诗集说下去。
也许五十元吧,回答是,如果他能收支平衡,或是能骗到个出版家冒险给他出版,就算是万幸的了。
那么说,靠写诗吃饭是不行的了?
马丁的口气和脸色都显得沮丧。
当然不行,哪个傻瓜会那么想呢?凑凑韵能吃饭,比如布路斯、弗吉尼亚·斯普玲,还有塞季成克。要写诗么,你知道伏恩·马罗靠什么过日于?--靠远在宾夕法尼亚州一个填鸭式的男校教书。在所有私立的小地狱里这种地方是最糟糕的。哪怕他还能活五十年我也不愿意跟他jiāo换地位。但是他的作品在同时代的凑韵诗人里可是有如胡萝卜堆里的红宝石。但是对他的评论呢!全他妈的扯谈,一批愚蠢的休儒写的!
是些不知道怎样评论作品的人写的,这种人太多了,马丁表示赞成。研究史蒂文森和他的作品的卑劣之作就太多,多得叫我害怕。
吃死人的僵尸,女身鸟爪怪!布里森登咬牙切齿地叫道,是的,我知道这帮妖jīng。因为他为达米安神甫①写的那封信就得意扬扬地啄他的肉,撕扯他,折磨他--
①达米安神甫(184-1889):比利时人,1873年访问了夏威夷的莫罗开麻风寨,从此留在那里为麻风病人服务,十二年后自己也得了麻风病,一直工作到逝世。斯蒂文森写了一封公开信《达米安神甫》,表示对他的敬佩,并驳斥了对他的种种污蔑。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马丁插嘴说。
‘对,这话正好不过--满嘴真善美却糟蹋着真善美,最后还拍拍真善美它的肩膀说,‘好狗好狗,忠心耿耿。'滚吧!理查·瑞尔夫弥留那天晚上把他们叫做:喳喳叫的小乌鸦,叫对了。
在大师们流星一般迅速地飞翔时,马丁热情地接下话头,专跟星尘找茬的家伙。我写过一篇文章讽刺他们--那些找茬专家,亦称书评家。
让我看看。布里森登兴致勃勃地提出要求。
于是马丁翻找出一份复写的《星尘》,布里森登一边读一边格格地笑,搓着手,忘掉了威士忌甜苏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