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瑞斯是谁呀、马丁问道。
我们就是到他的屋里去呢,当过大学教授--被开除了--老一套的故事。那张嘴像刀子,用一切古老的形式混着饭吃。我知道他倒霉的时候在街上摆过摊,什么都满不在乎地gān,连死人的尸衣也偷--什么都偷。他跟资产阶级不同,偷时并不制造假象。他谈尼采,谈叔本华,谈康德,什么都谈。但在世界上他真正关心的只有他的一元论,别的他都不放在心上,包括圣母玛利亚在内。海克尔①是他崇拜的一个小偶像,你要侮rǔ他有一个办法法,打海克尔一耳光就行。
①海克尔(Ernst Heinrich Haekel 1834-1919),德国生物学家,哲学家。
咱们的老窝到了,布里森登把他的大肚子酒瓶在阶梯口放了一会儿,做好上楼准备。那是常见的一楼一底的街角房,楼下是一间沙龙和一间杂货店。这帮家伙就住这儿--楼上整个凡是他们的天下。只有克瑞斯一人住两间。来吧。
楼上大厅里没有灯光,但布里森登却在沉沉的黑暗里穿来穿去,像个熟悉环境的幽灵。他停下脚步对马丁说:
这儿有一个人叫史梯劳斯,是个通神论者①,话匣子一打开可热闹呢。他现在在一家饭馆院盘子。喜欢抽高级雪茄烟。我见过他在一家‘一角餐厅'吃饭,然后花五角钱买雪茄抽。他要是来了,我兜里还为他准备了几支雪茄。
①通神论:一种哲学、宗教理论,认为可以通过沉思默想与神灵直接相通,部分地源于佛教或婆罗门教。
还有一个家伙叫巴瑞,澳洲人‘统计学家,是一部挺有趣的百科全书。你问他一九0三年巴拉圭的粮食产量是多少,一八九0年英国向中国输出的chuáng单是多少,吉米·布里特对杀手纳尔逊拳击战是哪个量级,一八六八年全美次重最级冠军是谁,都可以得到迅速准确的答案,像从自动售货机里出来的一样。还有安迪,是个五匠,对什么都有自己的看法,棋艺极棒。还有个家伙叫哈里,面包师傅,激烈的社会主义者和坚定的工联主义者。附带说一句,你记得厨工待者大罢工么?就是他组织了工会搞的--事先对一切都作了安排,地点就在这儿:克瑞斯家里。他搞罢工只是为了好玩,可是太懒,不愿留在工会里。他只要愿意是可以爬上去的。那家伙要不是懒得出奇,他的能量可以说是无穷无尽。
布里森登在黑暗里穿行,直到一缕微光指明了门槛的所在。他敲了敲门,有人回答,门开了。马丁发现自己已在跟克瑞斯握着手。克瑞斯是个漂亮的人,浅黑色皮肤,黑色八字胡,牙齿白得耀眼,眼睛黑而且大,目光炯炯。玛丽是个金头发白皮肤的年轻妇女,主妇模样,正在后面一间小屋里洗碟子。那小屋是厨房,兼作饭厅;前屋是客厅,兼作寝室。一周来的衣服洗过了,像万国旗一样低低地晾在屋里,马丁刚进来时竟没看见有两个人在一个角落里谈话。两人用欢呼迎接了布里森登和他的大肚子酒瓶。经过介绍马丁知道他们是安迪和巴瑞。马丁来到一两人身边,仔细听巴瑞描述他头天晚上看过的拳击赛,这时布巴森登便用葡萄酒和威士忌苏打得意杨扬地调制好甜威士忌,端了上来。他一声令下把那伙人请来,那两人便到各个房间去叫人。
我们运气不错,大部分人都在,布里森登悄悄对马丁说,诺尔屯和汉密尔顿在,来,跟他们见面吧。听说斯梯芬斯不在。如果能办到我就设法让他们谈一元论。先等他们喝两杯酒‘热热身'再说。
谈话开始时有点凌乱,但马丁仍可以欣赏到他们那敏锐的心灵活动。全都是有思想的人,尽管常常互相碰撞;每个人都聪明风趣,但决不浅薄。很快他就发现他们无论谈什么问题都能综合地运用知识,对社会和宇宙具有深沉而系统的理解。他们都是某种类型的叛逆者,他们的思想不是任何人预先pào制好的,嘴里没有陈词滥调,讨论的问题多得惊人,那是马丁在莫尔斯家从没见过的。他们感到兴趣的问题若不是受到时间限制似乎可以无穷无尽。他们从亨福雷·华尔德夫人①的新书谈到萧伯纳的最新剧本;从戏剧的前途谈到对曼殊菲尔②的回忆。他们对早报的社论表示欣赏或是鄙弃;他们从新西兰的劳工条件猛然转入亨利·詹姆斯③和布兰德·马修斯④,又转入德国的远东yīn谋和huáng祸的经济侧面;他们争论德国的选举和倍倍尔⑤的最新讲话;然后又落到当他的政治,联合劳工党政权的最新计划和丑闻;还有那导致了海岸海员罢工的幕后牵线情况。他们所掌握的内幕新闻之多个马丁震惊。他们知道报纸上从没有发表的东西--那操纵着木偶们跳舞的一条条线和一只只手。还有一件事也令马丁吃惊:玛丽也参加了谈话,并表现了在他所接触过的少数妇女身上从未见到过的智慧。她和他一起讨论史文朋和罗塞蒂,然后便把他引进了马丁感到陌生的法国文学的小胡同已去。等到她为梅特林克辩护时,马丁便把他在《太阳的耻rǔ押深思熟虑的理论使用出来,算是有了回敬她的机会。
①享福雷·华尔德夫人(Mrs.Humphry Ward,1851-1920),英国女小说家,以《罗伯特·埃尔斯梅尔》一书闻名。
②曼殊菲尔比(Catherine Mansfield,1888-1923),英国女小说家,散文家。
③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美国小说家,文学批评家,后入英国国籍。
④布兰德·马修斯门(Brandcr Matthews,1852--1929),美国散文家、戏剧评论家、小说家和美国第个戏剧文学教授.
⑤培倍尔(AUgust Bebel,1840一1913),德国和国际工人运动活动家,德国社会民主党和第二国际的创建者和领导者。
另外的人也参加了讨论,空气里是浓烈的香烟味,这时布里森登挥动了辩论的红旗。
克瑞斯,你那板斧有了新对象了,他说,一个纯洁得像白玫瑰的青年,对斯宾塞怀着恋人一样的热情。让他改信海克尔吧--你要是有本领的话!
克瑞斯似乎醒了过来,像某种带磁性的金属一样闪出了光#。此时诺尔屯同情地望着马丁,发出一个姑娘般的甜笑,似乎在告诉他他可以得到qiáng有力的保护。
克瑞斯直接向马丁开了火。可是诺尔中逐步进行了gān预,辩论便转而在他们俩之间进行了。马丁听着听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简直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市场街以南的劳工贫民窟里。这些人书读得很灵活,谈话时怀着烈火和激情。他们为智慧的力量驱使时有如马丁见到别人受到酒jīng和愤怒驱使时一样激动。他所听见的东西不再是出自康德或斯宾塞这种神秘的仙灵笔下,不再是书本上的枯燥的哲学文字,而是奔流着鲜红的热血的活生生的哲学。那哲学体现在他们俩身上,直到它热情澎湃地显露出了本来面目。别的人也偶然插几句嘴。所有的人都紧跟着讨论的进程,手上的香烟渐渐熄灭,脸上露出敏锐的专注的神色。
唯心主义从来没有吸引过马丁,但经过诺尔屯一解释却给了他启示。唯心论的值得赞扬的逻辑启发了他的智力,但克瑞斯和汉密尔顿对之却似乎充耳不闻。他们嘲笑诺尔屯是个玄学鬼。诺尔屯也嗤之以鼻,回敬他们以玄学鬼的称号。他们用现象和本体两个字互相攻击。克瑞斯和汉密尔顿攻击诺尔屯企图以意识解释意识;诺尔屯则攻击他们俩玩弄词语,思考时从词语到理论,而不是从实际到理论。诺尔屯的话把他们俩惊呆了--他们的推理模式的根本信条一向是从事实出发,绘事实加上些名词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