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与小人_龙应台【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龙应台

  “妈妈,”华安指着车队,郑重地说:“龙!”妈妈弯下身来轻吻安安冒着 汗的脸颊,笑得很开心:“对,宝宝,龙;车水马龙。”妈妈拎着菜刀,走出 了安安的房间,安安又蹲下来,听见妈妈在哼,一支很熟悉的歌,也快乐地 跟着唱起来:“伊比亚亚伊比伊比亚——”

  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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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安站在chuáng边看着妈妈穿衣服,他指着素色的裙子说:“妈妈,新的?” 妈妈点点头:“是,是新的。”安安赞许地说:“很漂亮!”做母亲的停止了手 的动作,惊异地望着那刚满两岁的小孩,心里在想:老天,这小人儿在跟我 “聊天”哪,用他仅有的辞汇。

  爸爸走进卧房来,小人喜滋滋地跑过去,拉着他的大手,指指妈妈的 裙子:“爸爸,Schauneue,schon,”他在用德语说:“你看,新的,很漂亮。”

  谜

  安安的妈妈是个中国台湾人,从安安出世那天起,就一直只用国语和 孩子说话,句子中不夹任何外语。安安的爸爸是德国人,讲标准德语,所以 安安与爸爸说德语。然而爸爸和妈妈彼此之间说的是英语,没有人教安安讲 英语。

  一家人住在瑞士,瑞士人讲方言德语,就好像讲国语的人听不懂闽南 话一样,德国人往往听不懂瑞士方言。安安在幼儿园里,跟老师和小朋友们 说的是瑞士话。

  眼睛圆圆、鼻子圆圆、脸庞圆圆的小安安,就生活在这四种语言之中。 那是什么光景呢?在幼儿园里,华安叽哩咕噜地自言自语,大眼睛的苏珊听 不懂,她想:“嗯,安德亚斯一定是在讲中国话,所以我听不懂,等他妈妈 来要问她看看。”在家里,安安自言自语发一个音,一个爸爸妈妈从来没听 过的新音,妈妈听不懂,与爸爸打探:“是德语吗?”“不是。”爸爸说,接 着问:“是国语吗?”“不是。”“那一定是瑞语了!”爸爸妈妈像合唱似地一 起说。

  安安对父母的困惑毫不理睬,自顾自去捏粘土、做小猪。

  苏珊趁着妈妈来接孩子时问:“欧子是什么?”妈妈笑得很开心:“是 ‘猴子’!安德亚斯说的是中文的猴子!”然后妈妈问苏珊:“洛伊是什么? 伟娄是什么?”苏珊解释:“是瑞语的“狮子”、“脚踏车”的意思。”晚餐桌 上,爸爸恍然大悟地说:“啊,真想不到,同是德语,差别这么大。我根本 没听过这种说法呢!”就这样,小华安使大家都很忙碌:苏珊学中文,妈妈 学德语,爸爸学瑞语。所有的语言都学会了之后,大人才能完全听懂华安的 话。爸爸略带安慰地说:“幸好他还听不懂英语??”

  黑人

  有一天,在公车上站着一个美丽的黑人,安安兴奋地问:“妈妈,谁?” 妈妈说:“黑人,那是一个黑人。”一边回答,一边想着,一个从来不曾见过 黑人的人,如果懂得 “黑”字的意义,而且眼睛能够辨别颜色,有颜色的观 念,他一旦听到 “黑人”的词,应该马上可以体认到黑人的特色,为黑人下 定义——肤色黑者为黑人。

  但是身边这个小脑袋还不知道 “黑”的意义,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所 谓白人、huáng人、红人等等,他怎么去了解车厢里这个黑人呢?小脑袋显然注 意到眼前这个人类与爸爸、妈妈都不一样,但它是否有能力观察、比较、归 类呢?回到家里,妈妈拿起英文的《先锋论坛》,叹息一声说“哎!JamesBaldwin 死了!”Baldwin 是著名的美国黑人作家,照片中的他戴着一顶大草帽,很 天真地笑着,露出白牙。

  “妈妈!”一声大叫,把看报的妈妈吓了一跳,安安正指着Baldwin 的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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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很惊喜地说:“黑人,你看,又一个黑人!”妈妈再仔细的看看照片:既 是黑白照片,连人的肤色都看不出来,这人,两岁的小人怎么就知道这是个 “黑人”呢?安安早已忘了黑人,在翻看狗熊与大野láng的图片,一边看,一 边加以评论:“好大!

  咬人!在睡觉!跌倒了??”母亲凝望着他美丽的头型,心里翻腾着 膜拜与感动的情绪:孩子,是天心的验证,美的极致。究竟是什么样的宇宙 机缘造就出 “人”这个生命来?妈妈不知道,安安能辨别的还不只黑人而已。 家里来了访客,若是西方人,安安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就是德语;若是东方 人,第一句话就是国语。好像脑子里有几个按钮,见到不同的人就按不同的 钮,绝对不会错乱。小小的人又怎么分辨西方人与东方人呢?

  腊肠狗

  迎面走来一只腊肠狗,短得不能再短的四肢,撑着圆筒似的长条身体, 肚子几乎要擦着地面。华安指着狗仰头问妈妈:“那是什么?”妈妈说:“腊 肠狗。”华安含糊念了一下 “丫长狗”;满意了,又仰头问爸爸:“Das?” “EinDackel.”爸爸说。

  华安点点头。在他的心目中,这世界上一草一木任何东西都同时有几 个不同的名字;会跑的两个轮子,妈妈说是“脚踏车”,爸爸称它“Fahrrad”, 幼儿园的苏珊却说是 “Velo”。华安认为理所当然,所以每一回新的邂逅, 要问三遍,然后记住三种答案。

  ※※※

  那第四种,英语,爸爸妈妈怕把小家伙搞糊涂了,向来不教,英语 就变成大人之间的秘语。有一天上午,安安敲破了一个生jī蛋,蛋huáng流在地 板上,正往白色的地毯扩张。

  肇事者欢呼:“妈妈,Look— — ”妈妈看见了,大叫一声 “哎呀”,慌忙 去抢救。擦地板正起劲的当儿,突然想到什么,眼睛寻找华安:“你刚刚说 什么?”“Look,妈妈!”小人很得意地欣赏妈妈的惊讶,“Look!””妈妈丢 下抹布,沮丧地说:“完了,他开始懂英语了!”

  终于嫁给了王子

  安安和弯腿的昂弟在抢一辆小卡车,昂弟抢赢了,把东西紧紧抱在怀 里,死命抵抗敌人的攻击。

  妈妈看见安安突然松了手,退后一步。她正要安抚他,却见这两岁小 娃儿端起两只小手臂,做出猎人she击的姿势,对准昂弟,口里发出 “碰碰” 的枪声,然后满意地说:“死了!”妈妈觉得惊心动魄,只有她知道安安 “杀 人”的灵感来自哪里。

  “大野láng把外婆和小红帽吞下肚之后,觉得累了,就倒在外婆的chuáng上, 呼呼大睡起来。”妈妈和安安依偎在一起看光复书局出版的世界童话书。书 页上的野láng画得惟妙惟肖,大大的嘴巴露着尖锐的白牙,血红的长古。

  “猎人来了!”焦急的安安抢在前头,替妈妈接下去;这故事,他已经听 了许多遍了,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

  “刚好有个猎人经过小屋子,”妈妈继续说,“听见屋里呼呼的声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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