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yīn暗、凉慡。我躺在chuáng上,看得见房间另一端的大镜子,但看不清楚镜子里所反映的东西。门房站在chuáng边。他脸长得好,一团和气。“你可以走了,”我对他说。“你也可以走了,”我对护士说。“贵姓?”“华克太太。”
“你可以走了,华克太太。我现在想睡一下。”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房间里很凉慡,没有医院里那种气味。chuáng垫稳固、舒服,我不动弹地躺着,几乎并不呼吸,腿痛减轻一点了,觉得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我想喝水了,发现chuáng边垂有一条按电铃的电线,便按按铃,但是没有人来。我睡去了。
醒来时我打量一下四周。阳光从百叶窗外漏进来。我看见那张大衣柜、空空的四壁和两张椅子。我的双腿扎着污秽的绷带,笔直伸出在chuáng上。我很小心,两条腿动都不敢动。我口渴,又伸手按铃。我听见门打开,抬头一看,来了一位护士。她看上去很年轻,相当漂亮。
“早上好,”我说。
“早上好,”她说,走到chuáng边来。“医生还没找到。他上科莫湖①去了。
谁也不知道有病人要来。你到底生什么病啊?”
“我受了伤。腿上,脚上,还有我的头也受了伤。”
“你叫什么?”
“亨利。弗雷德里克·亨利。”
“我给你洗一洗身。你的伤口我们不敢动,得等医生来。”
“巴克莱小姐在这儿吗?”
“不在。这儿没有姓这个的人。”
“我进来时那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是谁?”
护士大笑起来。“那是华克太太。她值夜班,她睡着了。她想不到有病人要来。”
我们谈话时她替我脱去衣服,除了绷带以外,我的衣服全脱掉了,她就给我擦身,十分温和柔婉。擦了身以后,人很舒服。我头上扎着绷带,但她把绷带旁边的地方都洗了。
① 科莫湖位于意大利北部边境,长35 英里,宽3 英里,是著名的风景区。
“你在哪儿受的伤?”“伊孙左河上,在普拉伐的北面。”
“那又在哪儿啊?”
“哥里察的北面。”
我看得出这些地名她全陌生。
“你疼得厉害吗?”
“没什么。现在不大疼了。”
她在我口里放进一支体温计。
“意大利人是放在胁下的,”我说。
“别说话。”
她把体温计拔出来,看看,甩了一甩。
“几度?”
“你是不该知道的。”
“告诉我吧。”
“差不多正常。”
“我从来不发烧。我两条腿里边也装满着破铜烂铁。①”“你这话什么意思?”
“腿里边装满着迫击pào弹的碎片、旧螺丝钉和chuáng的弹簧等等。”她摇头笑了一笑。
“你腿里边如果真的有这些异物,就一定会发炎,人发烧。”“好吧,”我说。“等着瞧吧。”
她走出房去,接着跟清早看到的那位老护士一同进来。她们俩一块儿铺chuáng,我人仍旧躺在chuáng上。这种铺chuáng法很新奇,很可佩服。“这儿的主管是谁?”
“范坎本女士。”
“一共有多少护士。”
“只有我们两个。”
“岂不是还有人要来吗?”
“还有几位快到了。”
“她们什么时候到呢?”
“我不知道。作为一个病人,你问话问得太多了。”“我没生病,”我说,“我是受伤。”
她们铺好了chuáng,我躺在那儿,身上身下都挨着一条gān净光滑的被单。华克太太走出去,拿了一件睡衣的上衣回来。她们给我穿上了,我觉得又gān净又整齐。
“你们待我真好,”我说。那个叫做盖琪小姐的护士娇笑了一下。“我可以喝杯水吗?”我问。
“当然可以。接着就给你开早点。”
“我倒不想吃早点。请你给我打开百叶窗好不好?”
房间里本来很暗,现在百叶窗一打开,变得阳光明亮,我望得见窗外的阳台,再过去是人家的瓦屋顶和烟囱。我望望这些瓦屋顶的上空,看见白云和碧蓝的天。
“难道你们不知道旁的护士们什么时候到吗?”
① 这句话可能是暗比耶稣的被钉十字架。
“你怎么老是问?难道我们待你有什么不周到?”
“你们待我很好。”
“你要不要用便盆?”
“试试看吧。”
她们帮我坐起来,扶着我试,但是不行。过后我躺着,从敞开的门望着外面的阳台。
“医生什么时候来?”
“等他回城来。我们设法打电话到科莫湖去找过他。”
“没有旁的医生吗?”
“他是本院的住院医生。”
盖琪小姐拿来一瓶水和一个杯子。我连喝了三杯后,她们就走了,我对窗外望了一会儿,又睡着了。中饭我吃了一点东西,午后医院的监督范坎本女士上来看我。她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她个子小,麻利猜疑,当医院监督未免委屈了她。她盘问了我许多话,听她口气好像我参加意国军队是一桩丢脸的事。
“吃饭时我可以喝酒吗?”我问她。
“除非有医生的吩咐。”
“医生没来以前,我只好不喝是不是?”
“绝对不许喝。”
“你还是打算要把医生找来的吧?”“我们打电话到科莫湖去找过他。”
她出去了,盖琪小姐回进房来。
“你为什么对范坎本女士这么没礼貌?”她很熟练地替我做了些事情后,这么问道。
“我并不是存心这样的。可她太傲慢了。”
“她倒说你跋扈蛮横。”
“哪里。不过有医院而没医生,这是哪一种把戏?”
“他就要来了。她们打电话到科莫湖去找过他。”
“他在那儿gān吗?游泳?”
“不。他在那儿有个诊所。”
“他们为什么不另外找个医生来?”
“嘘!嘘!你做个好孩子,他就会来的。”
我叫人去叫门房,他来时我用意大利语跟他说,叫他上酒店去给我买一瓶辛扎诺牌味美思和一尊基安蒂红酒,还有晚报。他去了,回来时用报纸包好酒拿进来,把报纸摊开,我叫他拔掉瓶塞,把红酒和味美思都放在chuáng底下。他走了以后,我独自一人躺在chuáng上看了一会报,看看前线的消息、阵亡军官的名单和他们受的勋章,随后从chuáng底下提起那瓶味美思,笔直摆在我的肚子上,让yīn冷的玻璃瓶冰着肚皮,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酒瓶底在肚皮上印上了圆圈儿。我看着外边屋顶上的天空渐渐暗下来。燕子在打圈子,我一边看着燕子和夜鹰在屋顶上飞,一边喝着味美思。盖琪小姐端来一个玻璃杯,里边是蛋奶酒。她进来时我赶快把味美思搁在chuáng的另外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