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勤务兵把甜点和咖啡端了进来。甜点是一种黑面包布丁,上边浇了一层厚厚的甜酱。油灯在冒烟;黑烟在灯罩内差一点冒到顶。

  “拿两支蜡烛来,把灯端走,”少校说。勤务兵点了两支蜡烛放在两个碟子上端进来,把灯拿出去chuī灭了。雷那蒂现在安静下来了。看他样子还好。我们谈着话,喝了咖啡后,大家走到门廊上。

  “你要跟教士谈话。我得进城去,”雷那蒂说。“晚安,教士。”“晚安,雷那蒂,”教士说。

  “回头见,弗雷迪,”雷那蒂说。

  “回头见,”我说。“早点回来。”他做了个鬼脸,走出门去了。少校和我们还一起站着。“他很疲乏,工作又过度,”他说。“他自以为也得了梅毒。我不相信,但是可能他果真得了也不一定。他现在自己在治。晚安。你天亮以前就走吧,恩里科?”

  “是的。”

  “那么再会啦,”他说。“祝你运气好。柏图齐会来喊醒你,陪你一起去的。”

  “再会,少校长官。”

  “再会。他们说奥军要发动进攻,我可不相信。我希望不至于是事实吧。不管来攻不来攻,不会打这儿攻进来的。吉诺会告诉你一切的。电话现在通了。”

  “我会经常打电话来。”

  “就请你经常打来吧。晚安。别让雷那蒂喝那么多白兰地。”“我想法子不让他喝那么多。”

  “晚安,教士。”

  “晚安,少校长官。”

  他到他的办公室去了。

  ① 天主教徒星期五守斋

  我走到门口朝外望望。雨停了,可是还有雾。

  “我们上楼吧?”我问那教士。

  “我只能呆一会儿。”

  “还是上去吧。”

  我们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我躺在雷那蒂chuáng上。教士坐在勤务兵给我架好的行军chuáng上。房间里黑黑的。

  “嗯,”他说,“你近况到底怎么样?”

  “我还好。只是我今晚人累了。”

  “我也累,可是没有原因。”

  “战事怎么样?”

  “依我看,不久就要结束。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只是有这种感觉。”

  “你怎样感觉到的?”

  “你不看见你们那位少校吗?变得温和了吧?现在有许多人都变了。”

  “这我也感觉到了,”我说。

  “今年的夏天真可怕,”教士说。他现在比我从前离开他时更有自信心了。“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除非你身历其境,才会明白。到了今年夏天,许多人才明白什么是战争。有些军官,我本以为永远不会明白的,现在也觉悟了。”

  “将要发生什么呢?”我用手抚摸着毯子。

  “我不知道,但是照我想,不可能再拖下去了。”

  “将要发生什么呢?”

  “他们会停止战斗。”

  “谁?”

  “双方。”

  “我倒盼望是这样子,”我说。

  “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双方会立刻都停战。”

  “那是不会的。那是希望得过分了。但是我看见人们在改变,就认为战事拖不久了。”

  “今年夏天谁打了胜仗?”

  “谁也没打胜。”

  “奥军打胜了,”我说。“他们守住了圣迦伯烈山。他们打了胜仗。他们不会停战的。”

  “要是他们的感觉和我们一样,他们或许会停战的。他们和我们有同样的经历。”

  “打胜仗的人是从来不肯停手的。”

  “你叫我泄气。”

  “我只能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那么你以为战争会一直拖下去?不会发生一点变化?”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倘若奥军已经打了一场胜仗,他们一定不肯住手。我们要吃了败仗才会变成基督徒。”

  “奥国人也是基督徒——除了波斯尼亚人不算①。”“我的意思不是一般宗教的分类。我是说像我们的主耶稣那么温柔和平。”

  他不说什么。

  “我们吃了败仗,现在人都变得温和一点了。我们的主怎么样呢,要是彼得在花园里搭救了他呢?”

  “他一定还是现在这样子。”②“那也说不定,”我说。

  “你叫我泄气,”他说。“我相信准会起变化的,并且为这做了祷告。

  我本来感到就快起变化了。”

  “很可能有什么事会发生,”我说。“不过要发生,只能发生在我们这一边。倘若他们和我们有同感,那就好了。但是他们已经打败了我们。他们自然另有一种想法。”

  “许多士兵一向就有这种想法。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吃了败仗。”“士兵们一上来就给打败了。人家把他们从农场上征来当兵,这一下他们就吃了败仗。农民有智慧,原因就在于农民一开头就吃了败仗。你叫农民掌握政权看看,瞧他是不是富有智慧。”

  他不说什么。他正在想。

  “现在弄得我也闷得要命,”我说。“我从来不愿意想起这些事,原因就在这里。我从来不思想,可是一谈起来,就会把心中的感想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来。”

  “我本来在盼着会发生什么事。”

  “吃败仗?”

  “不是。比较好一点的。”

  “没有什么好一点的。除非是胜利。胜利也许会更糟。”

  “我盼望胜利已经好久啦。”

  “我也是。”

  “现在就难说了。”

  “非胜即败。”

  “我再也不相信什么胜利了。”

  “我也不相信。但是我对战败也不相信。虽则战败可能会好一些。”“那你相信什么呢?”“睡觉,”我说。他站起身来。

  “很对不起,我在这儿呆得太久了。可我很欢喜跟你谈谈。”“能够再聚在一起谈谈,是很愉快的。我方才说睡觉,没有什么意思。”我们站起来,在黑暗中握握手。

  “我现在睡在307 阵地,”他说。

  “我明儿一早就上救护站。”

  “等你回来再来看你。”

  “等我回来,我们一同出去散散步,谈谈。”我陪他走向门口。“别下来,”他说。“你回来真好。虽然对你本人不见得怎么好。”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回来也无所谓,”我说。“晚安。”

  “晚安。再见!”

  ① 白肉指jī等禽类的背部和胸膛等处的肉,煮熟后颜色较淡。

  ② 俗名六○六,为当时治梅毒的特效药。

  “再见!”我说。我瞌睡得要命了。

  雷那蒂进来时我醒过来,但是他不讲话,我就又睡着了。第二天天亮前,我就穿上衣服走了。我走时他并没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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