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战地春梦_[美]海明威【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海明威

  我满身尘埃污秽,就上我房间去洗刷一下。雷那蒂坐在chuáng上看《雨果氏英语语法》①。他穿戴好了,脚穿黑靴,头发亮光光的。“好极了,”他一看见我就说。“你陪我去见巴克莱小姐吧。”“不去。”

  “要去。你得帮我给她一个好印象。”

  “好吧。等我弄一弄gān净。”

  “洗一洗就行,用不着换衣服。”

  我洗一洗,梳梳头,就跟他走。

  “等一等,”雷那蒂说。“还是先喝一点才去吧。”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来。

  “别喝施特烈嘉,”我说。

  “不。是格拉巴。②”“好吧。”

  他倒了两杯酒,我们伸出了食指碰碰杯。酒性好凶。

  “再来一杯?”

  “好吧,”我说。我们喝了第二杯格拉巴,雷那蒂放好酒瓶,我们这才下楼。上街穿镇而走,本来是很热的,幸亏太阳开始下山,走来倒很愉快。英国医院设在一座德国人战前盖的大别墅里。巴克莱小姐在花园里。另外一位护士和她在一起。我们从树缝间望得见她们的白制服,于是朝她们走去。雷那蒂行了礼。我也行了礼,不过不像他那样过于殷勤。“你好,”巴克莱小姐说。“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噢,不是。”

  雷那蒂在跟另外一位护士说话。他们在笑。

  “你真怪,怎么进了意大利军队。”

  “也不是真正的军队。只是救护车队罢了。”

  “不过还是很怪。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我说。“并不是每件事都有解释的。”

  “噢,没有解释?我的教养却告诉我是应该有解释的。”

  “那倒是怪舒服的。”

  “我们非这么顶嘴不行吗?”

  “可以不必,”我说。

  “这样可松一口气。不是吗?”

  “你那根东西是什么?”我问。巴克莱小姐长得相当高。她身上穿的好像是护士制服,金huáng的头发,皮肤给阳光晒成huáng褐色,灰色的眼睛。我认为她长得很美。她手里拿着一根细藤条,外边包了皮,看起来好像是小孩子玩的马鞭。

  “这根东西的主人去年阵亡了。”

  “非常抱歉,问得太冒昧了。”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他本来要和我结婚,但他在索姆战役①中牺牲了。”

  “那是一场可怕的恶战。”

  “你也在场吗?”

  “不。”

  ① 雨果语言学院设于伦敦,编有外国语速成法丛书多种,附设有外语函授班。

  ② 一种意大利白兰地。

  ① 索姆是法国北部河名,于1916 年和1918 年发生剧烈战役。这里指1916 年战役,英法联军初次运用新武器——坦克——进攻德军,以解除德军围攻凡尔登的压力。

  “我也听人家说过,”她说。“这里可没有那样的恶战。他们把这根东西送来给我。是他母亲送来的。人家把他的东西送回家去。”

  “你们俩订了婚多久?”

  “八年。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

  “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当时我不结婚真傻。我本来迟早要给他的。不过当时我想,给他对于他反而不好。”

  “原来如此。”

  “你爱过人吗?”

  “没有,”我说。我们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我看看她。

  “你的头发长得很美,”我说。

  “你喜欢吗?”

  “很喜欢。”

  “他死后我本想一刀剪掉。”

  “那何苦呢。”

  “我当时想为他做点什么。你知道,我对于那事情本来无所谓,他要,我都可以给。早知道的话,他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他。这一切道理我现在才明白。但是他当时要去为国作战,而我又不明白这些道理。”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我以为给了他反而会害他。我以为给了他以后他会熬不住,后来他一死,什么都完了。”

  “我不知道。”

  “唉,完了,”她说。“什么都完了。”

  我们望望雷那蒂,他和那护士在谈话。

  “她叫什么?”

  “弗格逊。海伦·弗格逊。你的朋友是位医生吧?”

  “是的。他人很好。”

  “那好极了。这么挨近前线,很难找到好人。我们是挨近前线的吧?”

  “相当近了。”

  “这是一条胡闹的战线,”她说。“但是风景很美。他们不是要发动总攻击吗?”

  “是的。”

  “那么我们就有事做了。现在没有工作。”

  “你当护士好久了吧?”

  “从一九一五年年底起。他一参军我就当护士。记得当时有一个傻念头,想象有一天他会到我的医院来。我想象是个刀伤,头上包着绷带。或是肩头中了枪。总是个有趣的场面。”

  “这里倒是个有趣的前线,”我说。

  “你说得对,”她说。“人家还不晓得法国是什么样子呢。一晓得的话,恐怕仗就打不下去了。他受的不是军刀砍伤。人家把他炸得粉碎。”我一声也不响。

  “照你想,这战争永远打不完吗?”

  “不会的。”

  “有什么可以叫它停止呢?”

  “总有个地方会撑不住的。”

  “我们撑不住。我们在法国就撑不住。像索姆这样搞几次,就非垮不可。”

  “这里不会垮的。”

  “你这样想吗?”

  “是的。他们今年夏天打得很不错。”

  “他们可能垮的,”她说。“什么人都可能垮的。”

  “德国人还不是一样。”

  “不,”她说。“我可不这样想。”

  我们向雷那蒂和弗格逊小姐那边走去。

  “你爱意大利吗?”雷那蒂用英语问弗格逊小姐。

  “相当爱。”

  “不懂,”雷那蒂摇摇头。

  我把“相当爱”译成意大利话。他还是摇头。

  “这不行。你爱英格兰吗?”

  “不怎么爱。你知道,我是苏格兰人。”

  雷那蒂茫然看着我。

  “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她爱苏格兰甚于英格兰,”我用意大利话说。“但是苏格兰正是英格兰啊。”

  我把这句话翻译给弗格逊小姐听。

  “还不好算,”弗格逊小姐说。

  “真的?”

  “从来不是。我们不喜欢英格兰人。”①“不喜欢英格兰人?不喜欢巴克莱小姐?”

  “噢,这就不同了。你可别这样咬文嚼字。”隔了一会儿,我们说了晚安就分手了。在回家途中,雷那蒂说:“巴克莱小姐比较喜欢你,超过了我。这是很清楚的。那位苏格兰小姑娘可也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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