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
“我是老了。给你举个实例吧?我讲意大利语比较不费力。我约束自己,避免讲意大利语,但是我人一累,就觉得讲意大利语轻松得多。所以我知道我老了。”
“我们可以讲意大利语。我也有点累了。”
“哦,不过你累的话,该讲英语比较不费力吧。”
“美国语。”
“是的。美国语。请讲美国语。那是一种可爱的语言。”
“现在我很少见到美国人。”
“那你一定若有所失。见不到同胞不好过,尤其是女同胞。我有过这种体会。我们打弹子吧?要不,你觉得太累?”
“我并不是真的累。不过说说笑话罢了。你让我几分?”
“你近来常常打弹子吗?”
“一次也没有。”
“你的技术本来很不错。一百分让十分吧?”
“你过分夸奖我了。”
“十五分。”
“那很好,不过你还是会打败我的。”
“我们赌一点钱怎么样?你打球一向喜欢下注的。”
“我看还是这么办吧。”
“好。我让你十八分,我们算一分一法郎。”
他打得一手好弹子,虽则他让我十八分,到五十分时我只赢了他四分。葛雷非伯爵按按墙上的电铃,喊酒保来。
“请你开一瓶,”他说。随即转对我说:“我们来点小刺激吧。”酒冰冷,不带甜味,品质醇良。
“我们讲意大利语好吗?你不大在乎吧?现在这是我最大的偏爱了。”
我们继续打弹子,停手时就喝口香槟,用意大利语jiāo谈,不过话也讲得很少,只专心打弹子。葛雷非伯爵打到一百分时,我还只九十四分。他笑笑,拍拍我的肩膀。
“现在我们来喝另一瓶酒,你对我谈谈战事好啦。”他等我先坐下。“谈旁的事吧,”我说。
“你不愿意谈它吗?好。最近你看了什么书?”
“没有什么,”我说。“我这人恐怕太愚蠢了。”
“哪里。不过你应当看看书。”
“战时有什么好书?”
“有个法国人巴比塞,写了本书叫做《火线》②。还有《勃列特林先生看穿了》①。”
“他可并没有看穿。”
“什么?”
“他没有真的看穿。这些书医院里都有。”
“这么说你近来是在看书的吧?”
“看一点,但没什么很好的。”
“依我看,《勃列特林先生》这书,对于英国中产阶级的灵魂,是个很好的分析研究。”
“我可不知道什么是灵魂。”
“可怜的孩子。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灵魂。你信教吗?”“只在夜里。”
葛雷非伯爵笑笑,用手指把酒杯转动一下。“我本以为年纪越大,一定
更热心信教,但是我并没有这样的变化,”他说。“这真太可惜了。”“你死后还想活下去吗?”我问,话出了口立即觉得自己太糊涂了,竟提起死字。但是他全不介意。
② 阿比西尼亚,现名埃塞俄比亚,在非洲东北部。1896 年意军进犯,结果失败。
① 奥赛罗是莎士比亚同名悲剧中的主人公,是皮肤黝黑的摩尔人,因为误听了埃古的话,杀害了妻子苔丝蒂蒙娜。奥赛罗的职业是军人。
“那要看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我这一生过得很愉快。我希望能永远活下去,”他笑笑说。“我也差不多算长寿的了。”
我们坐在深深的皮椅里,香槟放在冰桶里,我们的酒杯放在我们中间的小几上。“要是你活到我这样老的年龄,一定会发觉许多事情是奇怪的。”
“你一点也不见老。”
“衰老的是身体。有时我害怕,怕我的一个手指会像粉笔那样断掉。至于jīng神,倒没有老,也没变得更聪明。”
“你倒是聪明的。”
“不,这是个大谬论;说什么老人富有智慧。人老并不增加智慧。只是越来越小心罢了。”
“这也许就是智慧。”
“这是一种很不讨人喜欢的智慧。你最珍重的是什么?”“我爱的人。”
“我也是。这并不是智慧。你珍重生命吗?”
“珍重的。”
“我也是。因为我所有的只有这个。因此给自己做寿开宴会,”他大笑起来。“你也许比我聪明。你不做寿。”
我们两人都喝一口酒。
“你对战争究竟怎样看法?”我问。
“我认为,是愚蠢的。”
“哪一边会赢呢?”
“意大利。”
“为什么?”
“他们是个比较年轻的国家。”
“年轻的国家必然打胜仗?”
“在相当时期内是这样的。”
“过了那时期又怎么样呢?”
“他们变成老一点的国家了。”
“你还说你没有智慧。”
“好孩子,这不是智慧。这是犬儒主义。”
“我听起来倒是充满智慧。”
“那也并不特别如此。我还可以把反面的例子举出来。不过,这也算不坏就是啦。你的香槟喝完没有?”
“差不多了。”
“要不要再喝一点?过一会儿我就得换衣服去了。”“我们也许不要再喝了吧。”
“你真的不想再喝了?”
“真的。”他站了起来。
“我希望你运气非常好,非常快乐,身体非常非常健康。”“谢谢。我则希望你长生不老。”
“谢谢。我已经是如此了。还有,你以后倘若变得虔诚的话,我死后请替我祷告。这事我已经拜托了好几位朋友。我本以为自己会虔诚起来,可是到底不行。”他似乎苦笑了一下,不过到底笑还是没笑,却很难说。他太老了,满脸皱纹,一笑起来,牵动那么多的皱纹,全然分不出层次。“我可能变得很虔诚,”我说。“无论如何,我为你祷告就是了。”“我一向以为自己会变得虔诚的。我家里的人,死时都很虔诚。但是我到现在还不热心。”
“是时间太早吧。”
“也许太迟了。我大概已经超过了热心信教的年龄。”
“我只在夜里才有宗教情绪。”
“那时你也是处在恋爱中啊。别忘记恋爱也是一种宗教情绪。”“你真的这样相信吗?”
“自然啦。”他朝桌子踏前一步。“你肯来打弹子,真太好了。”“我
也很愉快。”
“我们一同上楼去吧。”
当天夜里大风大雨,我被bào雨抽打玻璃窗的声响吵醒。雨从敞开的窗口打进来。有人在敲门。我悄悄地走到门边,不敢惊动凯瑟琳,把门打开。酒保站在外边。他披着大衣,手里拿着湿帽子。